况且他每逢在路上走着的时候,那视为圣洁而渴慕而崇敬的女学生,从不抬开眼睛来看他一看,反把头低了下去,而那些狐媚假笑的妓女,倒总丢些留恋的眼锋给他。他虽然知道这是自己的状貌上本来适合她们注意的条件,但是他总可以承认她们决没有一点恶意。无论她是真情是假义,有意或无心,他只要接触一下,也可以在心里得到一些滋补,无论是暂时或永久,肉体或精神,只要求得自己飘摇终日的灵魂能够到这温柔的空气里去浸一下,也就心满意足了,也就比到梦里去寻求强得多了!
更加他现在把生命看得如同一叶之飘浮,对于未来生着一个好奇的愿望,各种奇奇怪怪的世界上有的事情,也要去亲尝一下,免得将来的憾惜,所以这种事他越发认为正当而不可不做了。
人越发挤起来,电灯越发灿然耀目起来,他也越发忙起来。他现在到了进门地方一个戏场口头。从他的观察上知道这里是她们荟萃之地,总可以挑选一个的了。于是他立定,点上一枝香烟衔在嘴里,两只手插在袋里,先做一种暗示,使她们了解他是怎样的人。
来了,首先一个大眼睛而鼻子高高的扭过头来朝他看。他就把右眼眨一眨。她就慢慢地走拢来,用脚尖拨弄他的脚尖,轻轻地问:
“去不去啦?”
她这样郑重其事的怕人听见似的声音,至少带着一点哀调。但是他所注目的却不是她,另外隔着丈多远有一个眉心里有一点红的在那里朝他笑。他对着那一个耸一耸肩,表示叫她等一等,却不睬身边这一个。身边这一个也由此望见了隔着丈多远的那一个,就把嘴唇往两面挂一挂,别过头去了。
可是过了一会,那一个却不走过来,并且不望他了。他明白她也正和自己一样处于审查的地位,大概已经不必舍近就远了,就进几步,靠到一根柱子上去。这是一个中心,向四面探望比较便利得多。
当时她们也好像已经知道他是个诚心的主顾,在他的周遭走马灯似的动起来,他从底下两条腿上所受到的一点重量推测,知道她们的裤子正在他的裤子上用工夫,“去不去啦?”的声音,先先后后高高低低送进他的耳朵去。
奇怪呀?这里面真有一些看不见的魔力,他的辨别力竟慢慢的薄弱起来了,她们各自特有的好处,无论一朵绒花,一枝发针,几绺头发,一粒金牙齿,都会在那边喊着“来呀!来呀!”的,尤其是那一道眼角上的锋芒,他觉得脚底下有些颤动起来,喉咙里也是咽不住的唾沫,只好暂时把眼睛闭一闭,镇定自己。
但是他这种胆怯的举动,适足以引起她们的蔑视,就有两个把头凑在一处做出几种讥刺的笑,有一个更偏过面孔来把嘴向他捞……没胆量的东西,这事情不是你做的!……这一种轻视使他难堪,他想到这明明的竟敢侮辱自己,在她们面前已经失去了一点面子,知道这地方不能久留,就走了开来。
第二次走过那中央一圈棚座时,又发现了一件生气的事,因为他一眼望出去,正看见方才那个隔着丈多远向他丢眼色的正靠着一个工人模样的人在那里走着,这个是他认为她们中间最好看的一个。现在她的肩膀一路和那工人的大衣领子摩擦着,说话显得非常甜蜜似的,委实有点气人,难道自己连那工人也不如,就起着一阵酸化作用,心里不觉又来了一层薄薄的悲哀,灰心似的再到楼上去。
其实在那弥漫的空气中,虽然无从辨别和自己一样做着同样事情的是哪几个,但可以断定照他自己这样场面的人来做这样事的是极少数的,只要自己愿意,她们立刻可以跟着走,无庸费多少苦心孤诣的手续的,不过他定的标准太高了,选择的工夫未免太细致,所以自八点钟进去到十点钟,时间如此之久,反弄得他头脑渐渐模糊,无从向那方面下决心,到后来感到一阵疲劳,由疲劳而灰心,就想还是到共和厅去听听林小云的戏,就回去算了吧。
当他从共和厅出来,决意安排回去的时候,门口就来了一个,一下就把他站住了。
那是一个高矮合度而又不是装束奇异的,头发松松,脸儿淡淡,衣衫窄窄,裙子飘飘的女学生模样的女人,手里还捧着一个热水袋,这般温雅地姗姗地朝他走过来。
“好呀!”他吃了一惊。但是总以为她是来听南方歌剧的正式人家的闺女或是少奶奶,不敢把她列到她们中间去,后来接着在她的后面又看见了一个大裤脚管的娘姨,才相信自己的运气来了,就先用眼睛和那娘姨打了一个招呼,跟在她们后面一路挤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