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海山郑重其事的走过来,怕被外面的学生听见了似的,凑着梦仙的耳朵说:
“逛窑子去。”说着笑一笑,随后又装得正经起来。
两个人一起披上外套,戴上帽子走出去。
循着一座煤山似的大城墙走了一会,到了城门口。抬起头来一看,晚上的沙灰更比白天浓厚了,街道两边的灯火隐隐约约地发着黄光,许多车子很恐慌而乱轰轰地叫,夹着一种令人起栗的破竹之声,是骡夫的鞭子抽在冰结实的地皮上。
钻过一个深而且暗的大城门,向左转,再钻过一个较小点的城门,才算到了城外。城外的路比城里阔,沙灰分外浓厚,灯火分外模糊了。梦仙和海山顶着朔风没头没脑地走了一阵,到了一处较为明亮的地方,一路上歇着无数明灯照耀的包车。陆海山说:
“到了!”
梦仙看这里的房舍并不较为精致也不见得高大,而且正在开冻的地皮踏成了一片污浊的泞泥,心里有些不敢相信海山的话。皱直眉头看了一看,才望见前面胡同里果然伸着几盏门灯在那里。
于是海山走前面,梦仙跟在后面,一连走了十家。
无论哪一家,门口都装得有一盏明亮的门灯,照见“某某班”或“某某书馆”几个大字,旁边又挂着两块牌子,一块上写着“姑苏”或是“京津”;一块上写着“头等”或是“二等”。走进门去,迎面就是一架大屏风,上面贴着一个大福字。福字后面画着的是天官赐福,福禄寿三星,双狮图等五彩焕耀的画。绕过那屏风后,就有人来招呼道:
“你老有熟人吗?”
你若有相熟的人,他就领你到你那熟人的屋子里去;你若没有相熟的人,就请你先到一间空屋里去坐着,然后一个人在外面把门帘打起来,直着嗓子叫道:
“见客!……”
这一声怪叫至少有一分钟长久。在那声音里就有不少穿红着绿的姑娘走马灯似的在你面前转动起来。你若中意了一个,就挑选了她。
梦仙和海山的好恶各有不同:一个是喜欢苗条而清秀的;一个是喜欢强壮而丰肥的,起初海山不愿占先,每到一家总让梦仙挑选,但是当选的总不合海山的意,走到第十家,海山不能客气了,就挑选了一个肥而且白的姑娘。她的名字叫丽红。
“谁招呼?”丽红到碟子里去抓出一把瓜子来,侧着头含笑地问。
“他。”海山把嘴朝梦仙一呶,丽红的瓜子就先给了海山,然后再给梦仙。梦仙见海山说自己招呼他,心里很不愿意,但是已经不能挽回了。
“丽红。你们这里是南班还是北班?”海山望着丽红的灯光底下的一团白雪似的面孔问。凡是第一次到这个院子里来的客人,总免不了要问这一句无意义的话的。他们今晚走了十家,海山已经把这句话用过十次了。
“南班北班不是一样的,我们这里是南边班子。”丽红倒旷达得很,她一边笑着一边回答他,但是她说的是很好的北方话。
“那么请你说南边话吧,北方话不好听,我们又不是北方人。”因为住在北方的南边人都是鄙视北方人,北方人也常常露出羡慕南方的意思,所以陆海山当时感到一种做了南方人的虚荣,说出这种并不是一定要这样说的话来。
“我不会说,我不是南方人。”丽红倒故意撒起娇来了,说了这句话格格地笑将起来。梦仙看见了她的又白又齐整的牙齿,再看看她那个丰满的面庞,配上一件酱色花缎的短褂子,也就有五六分可爱的地方钻入他的心里来了。
隔了一个礼拜之久,又到丽红那里去。梦仙虽然不喜欢丽红,可是她的交际的手段也很可以软化得人心,所以也不觉得她讨嫌。她一见海山和梦仙,肉团团的一个面孔就像弥勒佛一样笑起来道:
“阿唷!一个礼拜了。上次是礼拜六,今天也是礼拜六。”接着跑到门口去提起娇声问道:
“本屋里空不空?”请海山、梦仙到她自己房里去。
她房里的墙壁上,地板上,桌子上都盖着一层漆布。几件半旧的西式木器摆设在四周。对床一面大穿衣镜,镜子中央贴着一个小小的双喜字,周围扎着彩。床上挂着品红色湖绉帐子,帐顶中央悬着一盏花电灯,四角交叉挂着万国旗,成了一个小小会场的样子。梦仙坐下来,见了这种出奇的装饰很觉得好笑,不过住了一个礼拜的浆臭熏人的纸屋子,来到此地已经觉得光明得多了。
梦仙是本来不爱多说话的,见了她们也是不爱多说。海山很想说话,却想不出话来说。丽红是一天到晚说话的机会太多了,看见他们不说话,也就乐得不说话。于是屋角上的一架火炉是尽在那里烧,天花板下一盏电灯是尽在那里亮,而这间扎着彩,悬着旗的华美的房子本来应该热闹的,一遇见他们就变得冷静起来。幸而丽红很有些逗人说笑的工夫,才补满了这空间的不足。然而那个不时送热手巾来的仆人,已经满目犹疑的朝这两位贵客看了几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