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我为着这学校弄得精疲力尽了,偏是开销这么大,不得不请社会上人稍稍帮一点忙,为了教育的缘故我们不得不热心一下的!”
特地停了两个礼拜课来筹备这事端。
学生们费了一黄昏的工夫把游艺的节目弄妥。那节目里面最重要的一节是新剧,这新剧却要演田汉的《咖啡店之一夜》,而这《咖啡店之一夜》里面又要用两个重要的演员。
照那剧本看来,那里面的一男一女都不必十分漂亮的;但大家脱不了新剧的旧习惯为的又要满足看众的眼光起见,一定要找一对漂亮的人。那女子不消说是要请灵珊的,因为她可以算得一个漂亮的女子。那男子呢,不幸在这许多男学生中间,就是张慧民也不能算得个美男子,大家想着,想着,就只得想着了君达先生。
这犹如一颗明星落到君达的顶梁上迸出千万点快乐的金星在他那日来又逐渐黯淡的眼睛前一般,他立刻就答应了这请求,立刻上书店里去买剧本,立刻来读着,四个黄昏他竟把它读完了,隔壁房里的人听见他那十分有劲而抑扬顿挫得像和那卧房在谈话一般的声音,恐怕他毕生也没有这样用过功。
前几天,要把各人的语句接头处多多地练习练习,他们就在那大礼堂上会了几次面。这一类的事情最可以把大家平时的隔膜消融,他就靠那剧本的撮合,和她问答起来。依那剧本里的话他不住地叫她“秋姑娘”,她呢,也万不能免地要叫她“林先生”。到最后,那位田汉先生竟把他们弄成兄妹了,他应该叫她“妹妹”,她也应该叫他“哥哥”。而且那一大段一大段彼此应该说的话又这样感伤,这样互相贯注同情的爱情,于是他的心里整个时间整个时间装满了甜蜜的颤动,一直等最后的登台。
“双十节”的晚上,那用五彩纸条装饰起来的大礼堂上堆满了一班随缘乐助热心教育的上等人。那个经庶务先生用松板和黑布做起来的临时舞台上闪耀出一派五彩的灯光大张着口在吸住观众的眼睛。演员们全在后台上妆,还有些并不是演员而偏要在舞台两侧探头探脑的,他们无非要别人了解他们和后台有关系,好像在这大会中一和后台发生了关系就显出非常活泼,能干,佼佼不群的光荣来。
有些演过戏的人,一定知道凡是在这一种舞台的后台里面是怎么一种情形,简直碌乱得似乎取缔了一切平时绳守的尊卑长幼以及男女间的礼节。舍监太太因为要唱昆曲——大家到此时才知道她还有这么一套本领——也进了后台。音乐教员也因为要拉“凡乌铃”进了后台,麻斑坟起的英文教员竟也在预备变戏法,还有些等着跳舞的女学生竟把她们两只一向不敢见人的手臂和肩头露在外面,并且彼此掩着小口笑。还有一班弄丝竹的老古董般的男学生排列得像一群吹打手。还有演滑稽戏的人做出种种越龌龊越得意的样子。说不完的人挤在一起像一窠乌鸦一般,最后只见张慧民戴着一副玳瑁边眼镜,顶着一头漆黑的头发尖嘴脑地拿着一包东西大踏步走进来,他说这是替“秋姑娘”借得来的衣服,随后他朝灵珊鞠了一个躬笑道:
“秋姑娘!”又回过头来朝君达先生道:“哈哈!林泽奇先生!”
灵珊的面孔红了一红。君达的心里却不住地跳将起来。
轮到舍监太太——小姑母上场了,她手忙脚乱地去拍一个人的背皮喊道:“叫他们把幕布拉上!叫他们拉上!”原来那个人却是那位音乐教员,他便像得了皇命一般一跃身直挺挺地走到前面去大喊道:“昆曲!拉上幕布!叫他拉上幕布呐!”
君达和灵珊在那里化装了,他假装正经地望了一望她的面孔道:
“你没有把那句子忘记吧?”
“没有,你呢?……”她一边在穿上白套衫一边望一望他说。
“我也……这衣服太短了,那个人的身体大概肥了一点。”他便替她把下摆扯一扯直。
“你倒可以穿随身的衣服哩。”她说。
接着他们要装扮面孔了。
“你看我的粉涂得不嫌太厚吗?……你这眼梢似乎太黑了,我来替你画一画眉毛吧。”君达说。
“不要,我自己会画的。”她朝着镜子微微一笑说。
“何必呢……”他大胆得不容分说竟接了她手里的笔。
“你的头发不该弄乱一点吗?……”她把个面孔仰在君达的胸前,却用手去拂一下他的头发。
“秋姑娘,”君达忽然颤颤巍巍叫了起来。
“你不要老是这样叫好吗?”她却赶紧离开了他,只见舍监太太正立在君达的后面呆呆地望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