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旧道德的眼光来看,这种私合苟且的事情是绝对不容宽恕的;用新思想的头脑来解释,这热烈的恋爱是极自然而且美丽的。但这两桩绝端相反的道理都不能做校长先生的根据,他只用自己的意思来下批评,他以为这暧昧之事本来极其寻常,但在他这范围以内便成了极不寻常的丑事,他又以为男女同学固然免不了要发生这种结合,但至少也不应该妨害学校的名誉,因为有许多事情在少数人认为合理而在一般人却认为不合理的,他这既是个私立学校,就不能不顾全一般人的舆论。
校长便勃然大怒,准备来审判这罪大恶极的案子。
因为灵珊是音乐教员的侄女,便先请他来商量。
“你看这信!这君达太不可恕了,这小孩子专一做这种勾当。去年你说的那笔事情我们并没有和他计较,不想他的胆子越闹越大了!不过灵珊怎么也变得糊涂起来呢?……你有什么妥当的方法?而且也请你公正无私地批评一下看?”他把个大头摇来摇去说。
但是何梦飞一听到这不期而来的消息对于自身却有了一个莫大的希望,他决计来替他们辩护:
“这事情闹得太滑稽了。那封信明明是另外一个人的妒忌的证据。我以为他们的恋爱是很正式的,我可以担保其间一些龌龊的经过也没有,而且我正安排替他们证婚呢。”
他这一次的口吻怎么忽然变换了呢?校长先生可又模糊了。不过他倒也因此得到了一个较为正当的理由——可以做事实的后盾的理由,他的怒气就平下去了。
“但是人家不知道正式不正式,我们不能不为舆论计。”他变为迟疑的态度说。
“那你太不彻底了,现代男女的结合无论如何要经过这一个阶段的。”何梦飞一贯地说。
校长先生便由怀疑的态度变为肯定的态度,也决然说道:
“我想也只有这种办法,那么你赶紧替他们订婚吧,反正要这样的。”
何梦飞回到自己的房里,一院子绿澄澄的树叶全向他露出稀微的笑容,他把窗子打开,深深地呼吸多时,又在房中踱了一回步,就抱着一个不折不回的志向,用自信的态度拟起他的计划来。
待到他一番心血告终,就有一对替别人打抱不平的信送到章太太的房里。其时她正形容瘦削带病似的坐在藤椅子上,这椅子从许多天之前早由回廊上搬到房里来了。
不过一个多月工夫,她已经变得和先前大不相同,面孔好生苍白,神色好生颓唐,她的心里很悲寂的。她对于君达已经无所冀希,所存者,就只希望君达用外一种方法去爱她,就是那晚上对君达说的“我也管不了你许多闲事,只希望你心中还有我”的话了。
在她这怨愤之余,音乐教员的这封信就被她认为乘人之危的卑鄙手段,纵使那字句美丽得和诗一样,而粗笨的笔迹毫不能得她的欢心,因此,明天通告处就出了一件新奇之事:一封情书高高贴着,信上的上款下款都已剪去,有关系的字句也用墨涂了。于是一连几天,学生们全到那里来打听新闻,而女学生们也远远地侧目而笑着。
何梦飞完全绝望了。他费了一晚的工夫来想那理由,什么理由?自己费了这许多苦心竟得不到对方面一丝一毫的反响和同情,甚至受着无理的拒绝,难道说他这一生中竟不能在爱情中略略占一席地位吗?他于是在那淡淡的灯光之下,对着镜子照看,用哀伤的手抚摸哀伤的面孔,自己对自己发生出无底的同情,心深处来了一眶无际的悲哀,眼中就流出两条从来没有流过的热泪,最后胸腔中忽然又涨满一股没来由的愤怒,自己把自己当仇人而痛恨,拿出锋利的剃刀来,将一撇上唇留了几年的仁丹胡子削去,然后不胜其灰心地,不胜其疲倦地,一头撞到枕头上去。
这就结果了他的爱情!
这些时候黄梅时节又起始来临,连日不住的下雨,湿风吹得到处阴气沉沉。
万事都是连贯一起的君达,正为着那学生的阻碍忧心,这闷人的天气又来得这样的扫兴,其中更有一天,那秋香又毅然决然地,被梅雨淋得湿漉漉地奔到学校里来,比从前越发瘦削越发可怜地想来诉说家中的苦景。
尤其很不凑巧,她来的时候灵珊正在君达的房里。君达一看见她的不堪入目的愁容,好像要把他的面孔撕下来似的,他就赶紧到楼下来。
她说了许多更其愁苦的话之后,重复地述说道:
“你这次怎么样也要回来的了,你再不回来我就一天一趟来看你,并且我一定要陪着你母亲来找你了。你与其等母亲来找你,你还是自己回去。”似乎她觉得除掉用这种带有哀求的恐吓话以外,再没有别的话好对他说了。她说了之后,便又很驯服地冒着梅雨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