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倩一声不响,双手机械地加速度地结着。天健逼近身,手搁在曼倩肩上。曼倩扭脱身子,手不停结,低声命令说:&ot;请走开!老妈子瞧见了要闹笑话的。&ot;
天健只好放手走远些,愤愤道:&ot;我知道我不受欢迎了!我来得太多,讨你的厌,请你原谅这一次,以后决不再来讨厌。&ot;说着,一面想话说得太绝了,假使曼倩不受反激,自己全没退步余地,便算失败到底了。曼倩低头做她的活,不开口。在静默里,几分钟难过得象几世。天健看逼不出什么来,急得真上了气,声音里迸出火道:&ot;好罢!我去了!决不再来打扰你你放心罢。&ot;
天健说完话,回身去拿帽子。曼倩忽抬起头来,含羞带笑,看了发脾气的天健一眼,又低下头说:&ot;那末明天见。我明天要上街,你饭后有空陪我去买东西不?&ot;天健莫名其妙,呆了一呆,醒悟过来,快活得要狂跳,知道自己是胜利了,同时觉得非接吻以为纪念不可。然而他相信曼倩决不会合作,自己也顾忌着老妈子。他出门时满腔高兴,想又是一桩恋爱成功了,只恨没有照例接吻来庆祝成功,总是美满中的缺陷。
这个美中不足的感觉,在以后的三四星期里,只有增无减。天健跟曼倩接近了,发现曼倩对于肉体的亲密,老是推推躲躲,不但不招惹,并且不迎合。就是机会允许拥抱,这接吻也要天健去抢劫,从不是充实的、饱和的、圆融的吻。天生不具有骚辣的刺激性或肥腻的迷醉性,曼倩本身也不易被激动迷诱,在恋爱中还不失幽娴。她的不受刺激,对于他恰成了最大的刺激。她的淡漠似乎对他的热烈含有一种挑衅的藐视,增加他的欲望,搅乱他的脾气,好比一滴冷水落在烧红的炭炉子里,&ot;嗤&ot;的一声触起盖过火头的一股烟灰。遭曼倩推拒后,天健总生气,几乎忍不住要问,她许不许才叔向她亲热。但转念一想,这种反问只显得自己太下流了;盗亦有道,偷情也有它的伦理,似乎她丈夫有权力盘问她和她情人的关系,她情人不好意思质问她和丈夫的关系。经过几次有求不遂,天健渐渐有白费心思的失望。空做尽张致,周到谨密,免得才叔和旁人猜疑,而其实全没有什么,恰象包裹挂号只寄了一个空匣子。这种恋爱又放不下,又乏味。总不能无结果就了呀!务必找或造个机会,整个占领了曼倩的身心。上元节后不多几日,他房主全家要出城到乡下去,他自告奋勇替他们今天看家,预约曼倩到寓所来玩。他准备着到时候尝试失败,曼倩翻脸绝交。还是硬生生拆开的好,这样不干不脆、不痛不痒地拖下去,没有意思。居然今天他如愿以偿。他的热烈竟暂时融解了曼倩的坚拒,并且传热似的稍微提高了她的温度。
他们的恋爱算是完成,也就此完毕了。天健有达到目的以后的空虚。曼倩在放任时的拘谨,似乎没给他公平待遇,所以这成功还是进一步的失败。结果不满意,反使他天良激发,觉得对不住曼倩,更对不住才叔;自己有旁的女人,何苦&ot;亲上加亲&ot;地去爱表嫂。曼倩决然而去,不理他的解释和道歉,这倒减少了他的困难,替他提供了一个下场的方式。他现在可以把曼倩完全撇开,对她有很现成的借口:自觉冒犯了她,无颜相见。等将来曼倩再找上来,临时想法对付。曼倩却全没想到将来。她一口气跑回家,倒在床上。心象经冰水洗过的一般清楚,知道并不爱天健。并且从前要博天健爱她的虚荣心,此时消散得不留痕迹。适才的情事,还在感觉里留下后影,好象印附着薄薄一层的天健。这种可憎的余感,不知道多久才会褪尽。等一会才叔回来,不知道自己的脸放在哪里。
那天晚上,才叔并没看出曼倩有何异常。天健几星期不来,曼倩也深怕他再来,仿佛一种不良嗜好,只怕它戒绝不断。自从那一次以后,天健对她获得了提出第二次要求的权力,两人面对面,她简直没法应付。她相信天健不失是个&ot;君子&ot;,决不至于出卖她,会帮她牢守那个秘密。但是,万一这秘密有了事实上的结果,遮盖不下的凭据--不!决不会!天下那有那么巧的事?她只懊悔自己一时糊涂,厌恨天健混帐,不敢再想下去。
天气依然引人地好。曼倩的心象新给虫蛀空的,不复萌芽生意。这样,倒免去春天照例的烦闷。一天中饭才吃完,才叔正要睡午觉,忽听得空袭警报。和风暖日顿时丧失它们天然的意义。街上人声嘈杂;有三个月没有警报了,大家都不免张皇失措。本地的飞机扫上天空,整个云霄里布满了它们机器的脉搏,然后,渐渐散向四郊去。老妈子背上自己衣包,还向曼倩要了几块钱,气喘吁吁跑到巷后防空壕里去躲,忙忙说:&ot;奶奶,你和先生快来呀!&ot;才叔懒在床上,对曼倩说,多半是个虚惊,犯不着到壕里去拌灰尘挤人。曼倩好象许多人,有个偏见,她知道有人被炸死,,而总不信自己会炸死。才叔常对朋友们称引他夫人的妙语:&ot;中空袭的炸弹象中航空奖券头彩一样的难。&ot;一会儿第二次警报发出;汽笛悠懈的声音,好比巨大的铁嗓子,仰对着荡荡青天叹气。两人听得四邻毕静,才胆怯起来。本来是懒得动,此时又怕得不敢动。曼倩一人在院子里,憋住气遥望。敌机进入市空,有一种藐视的从容,向高射机关枪挑逗。那不生效力的机关枪声好象口吃者的声音,对天格格不能达意,又象咳不出痰来的干嗽。她忽然通身发软,不敢再站着看,急忙跑回卧室去。正要踏进屋子,一个声音把心抽紧了带着同沉下去,才沉下去又托着它爆上来,几乎跳出了腔子,耳朵里一片响。关上的窗在框子里不安地颤动着,茶盘里合着的杯子也感受到这力量,相碰成一串急碎的音调。曼倩吓得倒在椅子里,搀了才叔的手,平时对他的不满意,全没有了,只要他在自己身边。整个天空象装在脑子里,那些机关枪声,炸弹声,都从飞机声的包孕中分裂出来,在头脑里搅动,没法颠簸它们出去。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才又安静。树上鸟雀宛如也曾中止了啁啾,这时候重开始作声。还是漠然若无其事的蓝天,一架我们的飞机唿喇喇掠过天空,一切都没了。好一会警报解除。虽然四邻尚无人声,意想中好象全市都开始蠕动。等老妈子又背包回来,才叔夫妇才同到大街,打探消息。街上比平时更热闹,好多人围着看防空委员会刚贴出的红字布告,大概说:&ot;敌机六架窜入市空无目的投弹,我方损失极微。当经我机迎头痛击,射落一架,余向省境外逃去。尚有一机被我射伤,迫落郊外某处,在寻探中。&ot;两人看了,异口同声说,只要碰见天健,就会知道确讯。才叔还顺口诧异天健为什么好久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