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研究,孔孟当时为什么会走这种师道与臣道之间的路线呢?我们知道,虽然后世的儒家,有了门户之见,对于道家的思想起了争论,但是在孔孟当时的知识分子,是没有儒道之分的。老子有三宝之说:曰&ldo;慈&rdo;,曰&ldo;俭&rdo;,曰&ldo;不敢为天下先&rdo;。孔孟的这种作法,也就是老子的&ldo;不敢为天下先&rdo;,绝对没有挺身而出,亲自扮演尧、舜的思想。
这种自己绝对不来的态度,是儒家的好处,因为他们唯恐会使天下更乱。儒家自己不来,好了儒家,却苦了天下的老百姓,更可怜的是影响后世的儒家精神,只能规规矩矩走臣道的路子,但是要想&ldo;致君尧舜&rdo;‐‐走上王道,改变现有的状态,却又往往力不从心,受到各种客观环境的限制而事与愿违。在达不到理想的时候,有时只能以身殉道,充分发挥了&ldo;臣节&rdo;的教育精神,做到了尽忠报国,尽忠报工而已。如果就行为哲学和历史的事实互相参究起来,那么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也是个很难解决的问题。我们看历代的名臣和大臣以儒家之学,处身庙堂,尽管有许多作为,有许多成就,可是一遇到帝王本身或者宫廷中出了问题,他们便一点办法也没有。所以从几千年的历史来看,儒家只是一直依傍人家的门户,无法自立,也无法对天下有更大的影响。让我们抛一句文言,便可说:&ldo;至堪浩叹!&rdo;
梁惠王章句下
庄暴见孟子曰:&ldo;暴见于王,王语暴以好乐,暴未有以对也。&rdo;曰:&ldo;好乐,何如?&rdo;
孟子曰:&ldo;王之好乐甚,则齐国其庶几乎!&rdo;
他日见于王曰:&ldo;王尝语庄子以好乐,有诸?&rdo;
王变乎色,曰:&ldo;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好世俗之乐耳。&rdo;
曰:&ldo;王之好乐甚,则齐其庶几乎!今之乐,由古之乐也。&rdo;
曰:&ldo;可得闻与?&rdo;
曰:&ldo;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rdo;
曰:&ldo;不若与人。&rdo;
曰:&ldo;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
曰:&ldo;不若与众。&rdo;
臣请为王言乐:&ldo;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瑟之音,举疾首蹙(安页)而相告曰:&lso;吾王之好鼓乐,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rso;今玉田猎于此,百姓闻工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疾首蹙(安页)而相告曰:&lso;吾王之好田猎,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rso;此无他,不与民同乐也。
&ldo;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瑟之音,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ldo;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鼓乐也?&rso;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工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lso;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田猎也?&rso;此无他,与民同乐也。
&ldo;今王与百姓同乐,刚王矣。&rdo;
讲究礼乐的治道
前面已经提过,《孟子》的这一章,绝大部分是记载孟子与齐宣王的谈话。从齐宣王心理上不忍杀牛的一点善念说起,一直谈到后面实行王道政治的许多问题。在孟子到齐国的前后,也正是田氏齐国最鼎盛的一个时期。此时,苏秦也到齐国游说合纵的思想。这里的记载,则是孟子在齐国的这段长时间里,与齐宣王多次见面的谈话摘要。
这段又提到一件事,是说有一次孟子接见他的学生,也就是齐国的大夫‐‐庄暴,谈到齐宣王好乐,所引起的一次谈话。庄暴有一天来见孟子,对孟子说:我见到齐宣王的时候,在闲谈中,齐宣王好他好乐,我当时不知道君主们偏好音乐这件事,对或不对,不晓得该怎么说才好,所以没有作答。请问孟老夫子,君王偏好音乐这件事,您认为怎样?
对于这个问题,以我们现代的观念来看,会觉得很滑稽,好乐就好乐!这有什么了不起。好比有一个朋友告诉你,他的孩子一天到晚弹吉他,你一定说,好嘛!既然有这方面的天才就好好培养他往这方面去发展。所以只从&ldo;好乐何如&rdo;这四个字的字面上去看,依文释义,或断章取义,就往往会发生偏差了。
如今要注意的是,这句话是针对人主而说的,人主的嗜好,所发生的影响就大了!一个国家的领导人有了偏好,或者好音乐,或者好打球,则往往会影响到政治,所谓&ldo;上有好之者,下必甚焉。&rdo;问题就来了。因为庄暴知道这个问题的严重性,所以特别向孟子提出来请教。其实庄暴问话的语气里,可以看得出来,庄暴这个人的心目中,认为齐宣王偏爱音乐,是不大妥当的。
孟子对于这个问题持什么态度呢?他与庄暴不同,他始终是用诱导的方法,希望君主们能行王道,施仁政,这就是孟子所以能为圣人的道理。他不同于一般说教家,明辨是非,将善恶作尖锐的对立;也不像后世的理学家们,认为这件事不好,就把它戒除掉。
例如宋代的大儒家程伊川(颐)做讲官时,一日讲罢,还未告退。宋哲宗站起来松动一下,顺手折了栏杆外的一条柳条,程颐马上就进谏说:&ldo;方春发生,不可无故摧折!&rdo;上掷枝于地,下殿而罢。
所以明人冯梦龙便说:&ldo;遇到孟夫子,好货好色都自不妨。遇了程夫子,柳条也动一些不得。苦哉!苦哉!&rdo;因此把他列入迂腐之列。
我们且看在这段书里,孟子怎么答复。他告诉庄暴说,齐宣王好乐有什么关系?如果他对音乐喜好到推之于民,那么齐国差不多可以治平了。
为什么齐宣王把好乐的嗜好扩而充之,齐国就能平治呢?这个在孟子与齐宣王另一次见面的谈话中,就有了交代。
过了几天,孟子和齐宣王见面,提起上次和庄暴谈的那件事。他对齐宣王说,我听庄暴说,你曾经告诉他爱好音乐,有这回事吗?
我们看齐宣王用什么态度来答复呢?
&ldo;王变乎色。&rdo;
从这句话,可以看到《孟子》这本书,文章手法的高明,这也是古文的妙处。短短的四个字,表达了许多的含义,而且把当场的情况写活了。我们透过这四个字一可以想像,当齐宣王听到孟子谈到他对庄暴说过,自己爱好音乐时,脸色有多尴尬!
齐宣王为什么会变了脸色呢?
第一,我对你庄暴说我爱好音乐,这里君臣如家人一样闲聊自己的私生活,你却把它当作话柄,去和这位外国来的老夫子谈论,真是莫名其妙!
另一方面,自己是一国之主,和这位外国嘉宾,所谈的是天下国家大事,属于严谨的一面。而今人家却问起自己爱好音乐的问题,好比现代一个国家领袖,被人问起他爱好流行歌曲一样,当然是有点尴尬。
虽然如此,齐宣王的修养还是蛮好的,脸色变了一下,仍然静下心来,和孟子谈论这个问题。而且下面还很幽默地承认自己有好勇、好色、好货等的毛病。他甚至于坦白地说,自己所爱好的是现代音乐,是流行歌曲,而不是先王流传下来的正统音乐。因为上古时代的那种传统音乐太高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