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他对着电脑整理资料,她在一边也没闲,一会给他倒杯茶,一会递吃的,一会又来捏捏肩膀。她觉得氛围温馨,问他说,“咱俩现在这状态,打一个成语。”“红袖添乱!”他头都没抬。“你想怎样?”“想请你袖手旁观。”“我选择拂袖而去。”忙完了工作,他躺在她的腿上休息。新换的床单,有他熟悉的淡淡香气。“我洗好了带过来的,二百支纱埃及棉,给你帝王般的享受……”“其实帝王……”“哎,不许抬杠”,她用手指堵上他的嘴巴,眨巴着眼睛,“用了我最喜欢的芳香剂。以后你每次睡觉,都能闻到我的味道。不许忘记我……”她咬牙切齿地说。“你平时大大咧咧的,其实很细心,也很会照顾人。”“我不止细心,我还很敏感。你以后说话注意点……”“你哪里敏感”,他亲她。“这里敏感,还是这里。”他攻无不克,她战无不败。他又何尝不是她的手下败将,他很怕触及内心的台词,只想实践身体的政治。除了惊异于自己对她的欲望,也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卑鄙的人。……趴在比她宽不了多少的竖穴土坑墓里,和一具白骨贴鼻问候,对禚尔来说,是件很自在的事。让她不自在的是像个幽灵一样出现在她头顶的一位漂亮小姑娘。“姐姐你怕不怕呀?”“不怕,看久了,这些骨头就跟陶罐一样,没什么……”“啊,这个陶罐好萌呀,好像愤怒的小鸟。”“你去别的地方吧,我工作的时候不喜欢聊天。”“姐姐你干这行多久了?”你说你的,她说她的,这姑娘不是聋子吧。禚尔心想。“快20年了吧。”原其朗倒吸一口凉气,“能问一个私人的问题嘛,你结婚了吗?”“结了!他躺在隔壁那个坑”,“活的,在刷锅的那个”。“姐姐,我能问一个庸俗的问题嘛,这个罐子值多少钱?”“不知道!”禚尔用鼻孔出气,懒得再搭理她。“你……你……需不需要补点防晒霜。”“要吃水果吗?还有话梅瓜子。”……“你是新来的?”“不是。”“你是记者吗?”她想了想,摇摇头,“(暂时)不是。”“你是家属吗?”她娇羞的摆摆手,“(暂时)不是啦。”禚尔的火山爆发了,往上方大吼一声,“这是谁带进来的?”沈从舟跑过来说,“她好奇心比较重,别见怪。”“离我远一点,我的时间很宝贵,懂了没?”她声音微紧,“必须懂”,“我能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嘛”“说!”“做这么久,不烦吗?”“废话,当然烦!天天烦,烦死了。烦就不做了吗?还是得做啊,这么重要的事!”又见炊烟升起,禚尔爬出墓坑,四下无声,她背着工具包往宿舍走去,野草一下下绊着脚,日头一点点向下沉,几只鸡在远处悠然踱步,浑然不知脚下踩着的是五千年春秋。聒噪的少女已经不见,她不能料到,因为她示范的一种叫做认真的职业美感,这个眼神明亮的少女,她的身上正在起微妙的变化,眼里有了更宏大也更务实的东西。原其朗离开时,天上乌云滚滚,大家都在忙着扯塑料布,没有看到禚尔。沈从舟见她若有所思,“你想什么呢?”“你烦吗?”“烦什么?”“昨天我问禚尔的话。”“我也是人,当然会烦。但是我烦不烦现在不重要。禚尔是我们国家最杰出的女考古学家之一,还是……我的顶头上司。”她定睛看他,“你具体想说什么?”“我的职业生涯可能再次遭遇重大坎坷。”☆、下马威与底层物语原其朗坐在培训教室里,比她早一年入职的小苹果师姐,拿来一叠入职资料表让她填。她正写着呢,小苹果的小脑袋凑了过来,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坏的!”原其朗的人生哲学是,先苦后甜,早死早超生。“你被白水钦点了,不过他也没得挑,谁让你最晚报到。”呵呵呵,小苹果笑得跟电视剧里面的老太监似的。“白水是谁?”“你是我们院毕业的吗?算了,你只需要知道,他是宇宙第一毒舌。咱们全媒体中心被他骂哭的男记者不少于两位数,没人愿意跟他搭档。你不要以为你是美少女他就不会骂你。”小苹果瞅了一眼,原其朗今天化了淡妆,穿着白色的套裙,还戴了珍珠耳钉,很像女主播,她都有点怜香惜玉了,“坏消息是……”“哈,刚才那个还不是坏消息吗?”原其朗翻翻白眼。“你报到的前一天,深度调查部被撤了,现在只有社会新闻部。你们的调查报道放到柒周刊播,不是固定栏目。哎,台里方针变了,以后调查报道会越来越少,敏感题材过审的概率也要越来越低了。你的新闻理想要夭折了,哈哈哈。”小苹果这把笑得更像贱人了。“奶奶个熊!”原其朗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但当前也只好认命,“只要别跟实习那会子似的,整天让我呆在医院警察局殡仪馆民政局等新闻。让我提策划,让我出去调查,我就ok了。”“深度调查报道和普通社会新闻的区别,大概就跟黑色电影和家庭伦理剧的区别差不多。不过你跟的是白水,大概率会是黑色电影,嗯,还很可能会是r级电影。”小苹果收好表,拍拍师妹的脑袋,很是爱惜的样子。“姓原的在哪?”一把干燥的男声在门口响起来,两个小姑娘都吓了一跳。白水面如黑炭,穿件烟灰的t恤,深色的牛仔裤,背了个双肩包,要不是小苹果介绍,她恐怕以为是技术室派来修电脑的。“跟我走吧。”原其朗穿个羊皮的小高跟,笃笃笃地跟着他走过演播室,穿过采编大厅,最后在角落里的一个小隔间里停了下来。眼前是堆得快要到屋顶的书报杂志,小小的茶几上竟然有四个插满烟头的烟灰缸和易拉罐,沙发上堆满了摄影器材。坐没坐处,站没站处。他在屋子里一通乱扔,原其朗吃了一通灰之后,终于看到一个空的工位露出来。“你就坐这里,我去审片。”他临走回头又看了她一眼,“煞笔,你穿这样,家里死人了吗?”门啪的一声关上了。门又开了,小苹果露出脑袋,“下马威了吗?走吧,饭卡给你领好了,吃饭去。”原其朗有气无力地哼了声,“不吃了!我收拾一下。”小苹果连拖带拽地把她带了去,“气死事小,饿死事大。”吃饭的时候又听到了一些八卦,原来白水是编外人士,上一任台领导特聘的。大领导说,要把他这当作“黄埔军校”,原话是,“请白水同志以战代训,为台里培养一批优秀的调查记者。打造新闻调查的特种部队。”短短几年,大领导下野,社交媒体爆发,行政控制加强,受众需求向快餐化转型……形势逼人,调查报道式微,这几年深度调查部的人辞职的辞职,转岗的转岗,早就形同虚设,撤不撤也没多大区别。小苹果说,“咱们好歹是全媒体新闻集团,养得起这个部门,主要还是没活干,干了也白干。白水总喜欢做些不能播的题材,挑战老袁总的极限,说也不听,听也不改,要是在普通媒体,估计早就下岗了。不过但凡从老袁魔爪中漏出来的片子,只要播出就是社会热议,你跟着他,一定不会无聊。来来来,祝你早日过审,闻名柒周刊。”回到办公室,揩揩桌上一寸厚的灰,原其朗明白了自己现在的处境:庶务二科呗。半下午的时候,白水回来了。先走进来,又退出去,在看看门头,是916没错。他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桌子一尘不染,茶几上的烟灰缸洗干净了,还插了一瓶白百合。白领丽人不知道在哪换了身行头,现在是格子衬衫、牛仔裤加运动鞋。耳坠摘下了,头发被扎成了高马尾,清清爽爽,典型学生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