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府客房内。
袁无错安抚道:“你不必忧心,我乃金吾卫右参将袁无错,虽无甚大权,但保你安全却是绰绰有余。我寻你,乃是为了十几年前一桩旧案,此案关乎几百条人命,也关乎这大萧国以后的命运,我只想问你:你可认识那闻放?”
僧人听到这个名字,浑身立刻僵硬起来:已经有十三年没有人在他面前说起这个名字了,自从他遁入空门以后,师父就给他取了法号,名唤忘恨。
他叹息一声道:“贫僧法号忘恨,但是十三年过去,却从未真正做到忘记心中仇恨。出家之人最忌贪嗔痴、爱恶欲。这十几年来,仇恨从未从我心里被驱除,是以每年我都会随师父四处游历,见识山川海河,指望着能放下那滔天恨意。”
他抬头,眼中已然不是那平静无波的神态,竟是满目悲怆,恨意汹涌。他到底是有负师父所望啊。
“我十岁那年,我爹闻听因追捕劫匪,被那贼子当胸一刀,刺中心脏,当场毙命。”他缓缓说道:“我母亲说过,他早就知道自己要死。因为那件大案,他夜不能寐,食不下咽,惶惶然过了近一年时间,生怕祸及妻子儿女。”
那刀向他捅过来的时候,他看到那人的眼神,便知道根本不是什么入室盗抢的飞贼,而是冲他来的。
他没有反抗,想到自己死了,兴许家人便能平安,因此,他垂下了自己那只拿刀的手,安然就死,眼睁睁看着那刀穿透了自己的胸膛。
父亲死后,母亲悲痛欲绝,那些往事,父亲早就告诉过她,若是自己死了,不要追问,不要深究,有人问起便装疯卖傻,只要把孩子养大,过十几二十年这事儿就过去了。
可是他没想到,宣威侯只要他闻听的命,那何丞相却是个奉行斩草要除根的。连一个已经发疯的妇人和三个孱弱的孩童都不放过。
大火烧起来的时候,根本就逃不出去了。母亲用竹筒将书信和印鉴卷好,再用油布裹紧,用绳子将布包紧紧地缠在他的腰上,最后再冒着熊熊大火将他从窗户奋力推出去。弟弟妹妹的哭声和阿娘的惨叫声在耳后响起,夹杂着木头燃烧的噼啪声,叫他仓惶不知所措。
弟弟妹妹还那样小,妹妹还不到五岁,那样可爱稚嫩。
那些人原本静静地站在院外,看着大火将他们娘四个吞没,结果冷不防他从屋后的窗户扑出来,头发眉毛被燎烧得差不多了,衣服还燃着火,脸上手臂上被烟熏得黢黑。两个杀手借着火光提着刀追赶,他只得拼命地逃——一个十岁的孩子,能跑得多快?
“小东西倒是挺倔,可惜丞相要你三更死,你就不能活到五更!”耳边传来地狱恶鬼的低吟,叫他汗毛倒竖,爆发出生平最快的速度在黑夜中没命地奔跑。
没跑出去数十步,他便慌不择路,一脚踏进了那汹涌的河道里,被冲入了彤江。
他差点就死了。
他被烧得满面发黑,手脚、脖颈和背上原本就被灼烧得脱了皮,加上浑浊的江水混着泥沙不断地冲刷着他幼小的身躯,那绳子系得又紧又勒,惊恐绝望交加之下,让原本在河边长大的他根本无力使出自己游泳的本事。
真疼啊,江水呛入口鼻,辣得他眼泪与那黄泥水混在一起,让他无数个夜里从噩梦中惊醒过来,都是浑身冒汗,双手扯着衣襟大口呼吸。
就这样,他半是窒息,半是累得晕过去,时不时挣扎一番,那样浑浑噩噩地随着江水飘飘荡荡。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被一个打鱼人当作浮尸捞了起来。
待那路过的忘尘方丈将他身上的绳结解开,探了他的脉搏,几个穴位点下去,他一口气缓过来,呕出不知道多少浑黄的臭水,这才算是活了。
等他伤好了,便拼死要去找何岳笙报仇,无数次声嘶力竭的呼喊和痛哭之后,他接受了自己势单力薄,根本无法报仇雪恨的事实。
他泪流满面,眼神哀切又空洞,像是被抽走了灵魂。眼眶深深地陷下去,下巴上满是胡子茬,看起来十分憔悴萧索,细看之下才能看出来当年火烧之后留下的白色痕迹。
十三年仇恨未消,将他折磨得形销骨立,状如骷髅。
袁无错带着人离开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用过晚饭,凌师父将薛云初和凌双双遣走,与虞绍铨夫妇和虞氏一道紧闭书房的门,还让两位师叔在附近看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
薛云初坐在桌前临着字,凌双双像只热锅上的蚂蚁,走去走来,晃得她头晕。
“师姐,你能不能坐下!这烛火都叫你晃得我看不清字了。”薛云初将笔搁在笔架山上,十分无奈地望着她。
凌双双见她不写字了,急忙扑过来道:“你说,咱们是不是要替天行道行侠仗义了?我觉得这次是个大买卖,连师父她老人家都下山来,一下来就遇到这么刺激的冤案——就是不知道那丞相还有没有别的把柄?要不要咱们去那劳什子的丞相府去探听探听?”
薛云初一看她眼冒金光的样子,连忙拉着她道:“你轻功了得是没错,但是师父还没发话,千万不要随意行事,坏了她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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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双双丝毫没有被扫兴的样子,美滋滋地坐下道:“我这一身武艺总不能没有用武之地,要是师父派咱们去当暗探,你别跟我抢嗷?”
薛云初摇摇头,预备将毛笔拿起来,忽然就听见外院传来一阵嘈杂喧闹之声。她立刻警惕起来,按着凌双双的肩膀侧耳倾听了一会儿,那嘈杂之声越来越大,倒像是越来越近了。
等她们二人走出去,却被舅母和母亲护在身后。从缝隙里看过去,只见五城兵马司的人手持火把从外院走进来,为首的指挥司正在拱着手与虞绍铨说些什么。
末了,虞绍铨面色极为不悦地道:“既然是追缉盗匪,我等自然也不好阻拦什么,但丑话说在前面,若虞某家中人受了惊吓,东西有了损失,我自当到圣上面前分辨分辨!”
虞晚莱站在父亲身后,将阿娘、姑姑、虞晚薏和定哥儿护在身后,虞晚薏则在他二哥后面伸手护着高出他许多的薛云初和凌双双——现在他可是男子汉,可以保护姐姐和弟弟了。
凌师父与两位师叔在搜府的人进来之前,早就跃上了屋顶,藏在那夜色之中。
那南城指挥司正是何丞相的庶子何榆犀,见虞大人生气,也不恼,只一副胸有成竹、公事公办的样子,十分自得地立在正院之中,等着他的人四处搜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