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民拜见皇帝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院子尽头的小屋里,乔士廉乔老先生搁下油灯之后,便连忙跪下行礼。极尽恭敬、极尽惶恐。
姜雁容思忖片刻,默默脱开司徒耀的手,站到他的身后去。
司徒耀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但看见跪在地上的乔士廉乔老,他刚要伸出去的手顿了顿,又收了回来。
司徒耀坐定,抬了抬手淡淡地说道,“起来吧。这里不是宫中,乔老不必如此多礼。坐吧。”
司徒耀往那儿一坐,什么都不必说,便有浑然天成的气势油然而生,哪怕是穿着一身普通的衣裳,也掩盖不住他浑身散出来的光芒。
“谢万岁。”乔老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周逸连忙上前帮着扶了乔老起身。
“乔老如今辞了官,每日磨豆腐卖豆腐,祥和宁静无争无澜,这日子过得倒是惬意的很啊。”
“陛下过奖了。磨豆腐卖豆腐是草民谋生的手段,是不得已才干的粗活,草民每日一大早就得起来牵驴拉磨,还总是因为动作太慢拉不住驴被我们家老太婆骂。我们家老太婆气性大。”
乔老憨憨笑道,俨然是一副市井小民为生计辛苦奔忙的模样。
唯一的破绽就是,他的神情自若举止太从容了。他说出这些话时就连那一点困窘都把握得恰如其分恰到好处,就像是精准算计过再反复演练过后得出来的最佳效果。
“原来家里还养了头拉磨的驴,难怪进门的时候有听见驴叫声。”司徒耀若无其事地点点头,接着又说道,“乔老家中有妻有米有磨有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安贫乐道这是许多人做梦都想得到却要而不能得的幸福。乔老才是那个最懂过日子的人啊。”
司徒耀这番话听似闲话家常,但言下之意却意义深远。
乔老眼神闪烁了一下,便收起了那副憨憨的草民模样,挺直腰杆,堂堂正正地说道,“陛下真的过誉了,草民一介布衣,日子清贫,但胜在风平浪静太平无事。俗话说少年夫妻老来伴,草民年事已高,能为老伴做的已经不多了,唯有在余下的十年八载中,与她一起过过她想过的日子。人这一辈子不就图个临老临老过上几天舒心的日子么?陛下以为呢。”
乔士廉说的理直气壮坦荡磊落,从容自若,全然不见之前唯唯诺诺、诚惶诚恐的模样。
他可算是终于露出真面目了。
司徒耀听他这么说,笑了笑,说道,“乔老说的句句在理。所以,凭乔老目达耳通才智聪明,想必在门口看见朕时,便知朕大费周章来见你是为何了吧?”
乔士廉摇摇头,一脸平和地说道,“陛下夤夜出宫,大驾光临舍下是有何要事,草民的确不知,还望陛下明示直言。”不卑不亢,不矜不伐。
司徒耀的嘴角微微上扬,忽然就回头将站在身后的姜雁容给拉了出来。
姜雁容也吓了一跳,猝不及防。
司徒耀对她说道,“你只怕是不知道吧,这位,乔士廉乔老先生,先帝在位时的太子太傅,是先太子的授业恩师,学识渊博,满腹经纶、博古通今。实为不可多得的人才。后来朕登基之后,便辞官归乡了。没成想,他们老两口却就在京城里头做点磨豆腐卖豆腐的小生意,隐于市井,高明无比。”
司徒耀这么一闹,乔士廉的注意力自然转到了她身上。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落在她身上,就跟要透视她心中的秘密似的,令人无所适从。
就连周逸也跟着直勾勾地盯着姜雁容瞧。
这位圣明天子做的如此明显,就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不是寻常下人似的。
姜雁容被赶鸭子上架,不得不硬着头皮上。
姜雁容挺直腰杆,强自镇定地吟诗道:“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靖节先生的《饮酒》其五已经如此率真地表达了隐于市井的乐趣,乔老心志高远,自然也像陶公一般,只要心中平静,无论身处何处都能有如身处僻静。乔老以为呢?”
“……”乔士廉短暂地愣了一下,很快便回过神来,朝姜雁容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是,贵妃娘娘说的是。”
陛下深夜出宫,只带了随从与这么一名女子,观她年龄瞧她言谈举止,唯有那位坊间传闻甚多的姜贵妃一人而已。
乔士廉若有所思地看了姜雁容一眼,又说道,“从前只听坊间传闻说,陛下与贵妃娘娘恩爱有加,形影相随如胶投漆。今日一见,陛下夤夜出宫都不忘了带着贵妃娘娘,坊间传闻果真不假。”
这位乔老的眼光果真毒辣,司徒耀只是这么一提示,他便马上猜出了她的身份。
“……”姜雁容心中也有些许诧异,但脸上到底平静,声色不动,徐徐说道:“乔老过奖了。”
“不不不,是贵妃娘娘过奖了。小老儿不过是一介俗人,是一个与自家老太婆一起卖点豆腐谋生的市井小民,怎敢与大名鼎鼎的陶公靖节先生相提并论。是贵妃娘娘盛赞了。小老儿也不值得陛下与贵妃娘娘深夜来此一趟,还是请两位尊驾回吧。”乔老谦虚地说道。但他举手投足间竟还有一股子傲气,似乎就连天子也敢不放在眼里。
姜雁容侧目去看司徒耀。她好像忽然有些明白,陛下这个时候还非要拖着她出宫,一起来见这位已经辞官在卖豆腐的前太子太傅,是为了什么了。
一位才高八斗的先太子之太子太傅,一位从骨子里都散出读书人傲骨傲气的博学多才老先生,一位不畏权势、在学生死后毅然辞官归乡不慕权贵的老学究,他才应该是无数学子心中的楷模典范。
只是,这位一身傲骨的乔老先生,只怕没那么好劝服。就连想从他口中得到几句话,都很难吧。
司徒耀有所感,亦是看着姜雁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