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良靠了店堂中一根小木柱,昂着头望了帘外的天,微笑道:&ldo;我也是人家抖文的一句话,&lso;破釜沉舟&rso;就是这一下子了。&rdo;什么叫破釜沉舟?周世良不知道,倪洪氏更是不知道。不过常听到人说,拼了干一下的,好是这回,坏也是这回,这就叫破釜沉舟。换一句话说,若是干不好的话,永远地就算完了。倪洪氏道:&ldo;我们做邻居一场,我的小ju芬,你也是很喜欢的。你就这样不顾她了吗?&rdo;世良半晌,叹了一口气道:&ldo;我也顾不得许多了。计春能回来,自然他们还是一对小两口子。计春不能回来,你叫我把什么脸见你娘儿两个?&rdo;说着,两行眼泪,早是偷偷地爬过了他两只高撑的颧骨,流向嘴角来了。
倪洪氏先是只管望了他,后来突然地转过身去,向自家屋子里就跑。进得房来,掩上了房门,呜呜咽咽地,她就哭了起来了。ju芬有这样大,母亲过的是哪一种环境?还有什么不知道的;现在忽然地哭了起来,决不能为的是什么柴米油盐小事。但是要去劝解母亲罢,又想这事牵涉到自己身上来,于是站在房门口呆呆地听着。听得久了,觉得母亲定是二十四分的伤心,先是随着母亲的哭声,缓缓流泪,到了最后,也就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
倪洪氏听到她的哭声,由里面跑了出来,牵住了她的手,望着她脸道:&ldo;孩子!认命罢,哭什么呢?&rdo;ju芬听母亲的话,觉得她完全误会自己的意思了。因道:&ldo;我不冷不饿,有母亲带着我过日子,我很好的,有什么事要认命?&rdo;
倪氏叹了一口气,牵着她到屋子里去,同时却掩上了门,低声问ju芬道:&ldo;你干爹这几天很有心事,你少到外面房里去罢。明后天……&rdo;说着,又叹了一口气。ju芬道:&ldo;明后天怎么样了?&rdo;倪洪氏道:&ldo;不要谈了,到那个时候,你也就会知道。&rdo;
ju芬心里想着,怕是有什么牵涉到自己难以为情的事发生,那就听了母亲的话,不到前面去也好。这天在家里闷了一天,到了次日上午,听到前面店房里,有嘈杂的人声,小姑娘究竟忍耐不住了,便抢到前面去看,只见两个穿长衣服的人,带了四个穿短衣的,都站在店堂里,和周世良讲话。
世良指着东西,那穿长衣的,就按着件数,在簿子上记着,把店堂里东西都记完了。世良口啣了旱烟袋,靠了柱子站定,淡笑道:&ldo;诸位!不必说我这块江水豆腐的招牌了。就是我这店里,大大小小的东西,也值这九十六块钱吧。&rdo;那穿长衣的人笑着,就递了一沓钞票给他。世良接着钞票,拱了两拱手道:&ldo;多谢诸位费心,将来我再报答各位罢。恭喜你们贵东家,一本万利。&rdo;
ju芬一看这情形不对,立刻跑到屋子里去,问她母亲,这是什么缘故?倪洪氏想着:说是去找她哥哥,也许她是快活的;就告诉她世良是盘了店去作盘费。ju芬道:&ldo;去是容易,回来没有店了,吃什么?喝什么呢?&rdo;倪洪氏道:&ldo;他有他的算盘,事情是难说啊。&rdo;ju芬鼓了嘴道:&ldo;这个样子说,干爹是去了,就不回来的了。&rdo;倪洪氏也没有做声,默然地坐在一边。
ju芬对于这个问题,还不曾得着解决呢。世良口啣了旱烟袋,就缓步走将进来,两手抱了拳头道:&ldo;倪家大婶子,我今天晚上搭下水船走了。我和孔大老爹说妥了,这里还是让你娘儿两个住,你们好好地过日子。你的心肠好,将来总有好收场的。&rdo;
倪洪氏和世良虽不过是一对儿女亲家,然而彼此做邻居许久,有贫苦的晚景之中,都有些同病相怜。于今猛听得要从此分别了,觉得这老头子倾家荡产,前途茫茫,更是作孽,所以呆望了世良,却是做声不得。
世良道:&ldo;小四子这伙计,总算有心的。他听到说我盘了店,我又要走,哭了两晚上,我给了他几块钱,让他另找生意去。大嫂子!据我看起来,人还是不认识字的好。认得字的人他心眼多,格外会出花样,就靠不住了。&rdo;
倪洪氏不愿兜起他的牢骚,便道:&ldo;ju芬!你到街上去打四两酒来罢,我做两样菜,和你干爹饯行。&rdo;世良连连地摇着手道:&ldo;不用不用!你娘儿两个,以后少我帮忙,银钱恐怕更要紧些。我看你把替我饯行的钱,留了不用,也许可以多过两天宽裕日子吧。事到于今,我们只有彼此原谅的分儿,还讲些什么客气。&rdo;
倪洪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ldo;周老板说的也是不错。只是你这回出门,不同平常。我不略尽人事,好像心里十分过不去。&rdo;世良摇了两摇头道:&ldo;你这话不是替我说着吗?&rdo;倪洪氏见他越说越有些惭愧,就不谈了。
第二十六回慈念未全灰两番破产(3)
世良一手摸了ju芬的头,一手扶了旱烟袋,约莫有两三分钟之久,才硬着嗓子道:&ldo;孩子!这两年,我是把你当我自己的姑娘看待。但是我想不到你计春哥哥这样不听话。&rdo;ju芬低了头,咬住自己一个食指,没有做声。
倪洪氏见世良两行眼泪,几乎要流了出来,便沉着脸色道:&ldo;周老板!我不能骗你,我由我的心眼里说出话来,设若计春真要娶孔家小姐,你就答应了罢。我这个孩子小啦,那还怕给不了人?设若你喜欢她,她总是你的干女,将来做一门亲戚走罢。&rdo;ju芬突然地插了嘴道:&ldo;将来我当尼姑去。&rdo;小姑娘说出这句话来,自然表示着她非嫁计春不可,两位老人家,相对默然,却无话可说了。
最后还是世良自己脱身道:&ldo;我还要去捡东西,有话回头再谈罢。&rdo;他说着,啣了旱烟袋到店堂里去了。
倪洪氏也不言语,悄悄地上街去买了半瓶酒和一些鱼肉。回家来安排得好了,天已昏黑。在小堂屋里中间桌上点好了一盏煤油灯,将菜碗摆好,酒壶在炉子上煨着,这才叫ju芬去请世良来吃晚饭。
世良看到酒饭都预备好了,如何推辞得,只说了一声:&ldo;你娘儿两个,何苦一定要费事呢?&rdo;也就在桌子横头坐下来了。
ju芬提了酒壶,站在桌子下手,就来和世良斟酒。世良因她头发梳得齐而有光,布衣服穿在身上,不但是干净,而且没有一点皱纹。拿酒壶的手伸了出来,雪白干净,站在这里斟酒。她只是微低了头,垂着那长而且黑的睫毛,表示她那聪明的样子出来。
世良心里想着:这样伶俐的孩子,又能吃苦,不知道我这儿子,为什么不要?但是心里如此想着,脸上可不愿表示出来,免得又惹起了倪洪氏伤心,于是勉强地向倪洪氏笑道:&ldo;一人不饮酒,二人不打牌,大嫂子也来喝一杯。&rdo;
倪洪氏在隔壁小厨房里答应着道:&ldo;周老板!你先喝着罢。我知道你喜欢吃面食,在这里用鸡汤煮家乡挂面你吃呢。&rdo;说时,她果然捧着一大碗面出来。她笑道:&ldo;长来长往,周老板你吃一碗这个罢。&rdo;
世良道:&ldo;大嫂子倒还要讨这样一个口气。&rdo;倪洪氏笑道:&ldo;可不是?二来这家乡面,你到了北方去,恐怕不容易吃到的。&rdo;世良心想,据她这话,分明是疑心我一去不回家了,便笑道:&ldo;多蒙你的好意,我一定记着。我当你面,先干了这杯酒。&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