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昧摇头道:“不好,真不好,霸星入中枢,杀气冲天,月作血色,我当时真是吓坏了。”芈月心中一凛,退后一步,问道:“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唐昧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中,喃喃道:“当初是我夜观天星,发现霸星生于楚宫,大王当时很高兴,可哪晓得生出来却是个女孩。大王说我不能再留在京城,我就往西走……奇怪,我当时为什么要往西走呢,就是觉得应该往西走,现在看来是走对了,你果然往西而来,我在这里应该是守着等你来的……”一席话,听得芈月先是莫明其妙,渐渐地才听明白:“你说什么,霸星生于楚宫,先王之所以宠爱我,是因为你的星象之言?”唐昧看她一眼,诧异道:“你不晓得吗,先王也是因星象之言,方令向氏入椒房生子的。”芈月怔了怔,忽然想起向氏一生之波折,又想到宫中庶女虽多,为何楚威后对她格外视若眼中钉,原来此时再细细思忖,才恍然大悟,只觉得不知何处来的愤怒直冲头顶,怒道:“原来是你,是你害得我娘一生命运悲惨,是你害得我这么多年来活得战战兢兢,活在杀机和猜忌中……你为什么要这么多事,如果当初你什么也不说,那么至少我娘可以平平安安地生下我,我们母女可以一直平安地活在一起,我娘不用受这么多苦,甚至不用被毒死……”芈月说到这里,不由掩面哽咽。唐昧却无动于衷,道:“当日大王曾问我,是不是应该杀了你。我说,天象已显,非人力可更改,若是逆天而行,必受其祸。霸星降世乃是天命,今日落入楚国若杀之,必当转世落入他国,就注定会是楚国之祸了……可如果你现在就要落入他国,那就会成为楚国的祸乱,所以我在犹豫,应该拿你怎么办?”芈月听到这里,抬头看着唐昧,只觉得心头寒意升起。她愤怒也罢,指责也罢,她母女的不幸,她的生死,在这个人的眼中,仿佛竟似微尘一般毫无价值。她在楚宫之中,见识过如楚威后、楚王槐、郑袖这般视人命为草芥之人,但终究或为利益、或为私欲、或为意气,似唐昧这等完全无动于衷之人,却是从未见过。他看着她的眼神,不是看着一个人,仿佛只是一件摆设,或者一块石头一样。这不是一个正常的人,这个人已经是个疯子。芈月生平遇到过许多的危险,但从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让她觉得寒意入骨,像今天那样让她完全无措。这个人,比楚威王、比郑袖、比芈茵都更让她恐惧,任何正常的人想杀她,她都可以想办法以言语劝解以利益相诱,可是当一个疯子要杀你的时候,你能怎么办?当下心生警惕,左右一看,手中已经暗暗扣住了剑柄,道:“唐昧,你想怎么样?”她一句“你想杀我不成”话已到嘴边,却咽了下去,在疯子面前,最好不要提醒他这个“杀”字。却见唐昧歪着头,看了看芈月,有些认真地说:“公主,你能不出楚国吗?”他的神情很认真,认真到有些傻愣愣地,唯有这种万事不在乎的态度,却更令人心寒。芈月缓缓退后一步,苦笑道:“唐将军,我亦是先王之女,难道你以为我愿意远嫁异邦,愿意与人为媵吗?难道你有办法让威后收回成命,有办法保我不出楚国能够一世顺遂平安?”唐昧摇摇头道:“我不能。”芈月方松了一口气,却见唐昧更认真地对她说:“但我能囚禁你,或者杀了你。”芈月震惊拔剑道:“你、你凭什么?”唐昧无动于衷,手一摆:“你的剑术不行,别作无谓挣扎。”芈月看着眼前的人,只觉得无可理喻,恨到极处,反而什么都不顾忌了,厉声喝道:“唐昧,你听好了,我的出生非我所愿,我的命运因你的胡说八道而磨难重重,你难道不应该向我道歉,补偿于我吗?可如今你却还说要杀我,你以为你是谁?唐昧,你只不过是个观星者,你也只不过是个凡人,难道看多了星象,你就把自己当成神邸,当成日月星辰了吗?”唐昧怔了怔,似乎因芈月最后一句话,变得有一点清醒动摇,随之又变得盲目固执,他怔怔道:“嗯,我自然不是日月星辰,但我看到了日月星辰,霸星错生为女,难道是天道出错了吗?你在楚国,不管你有什么样的结果都不会让楚国变坏,可你要离开楚国,霸星降世,若不能利楚,必当害楚。所以,你必须死。”芈月大怒,将剑往前一刺,怒道:“你这无理可喻的疯子,去你的狗屁楚国,去你的狗屁天道,我只知道我的命是我自己的,不是谁都可以随便拿去。谁敢要我的命,我就先要他的命。”只是芈月虽然与诸公主相比,剑术稍好,但又怎么能够与唐昧这等剑术大家相比,两人交手没几招,便很快被唐昧打飞手中的剑。见唐昧一剑刺来,芈月一个翻身转到几案后面,暗中在袖中藏了弩弓,泛着寒光的箭头借着几案的阴影而暗中瞄准了唐昧。唐昧执剑一步步走向芈月,杀机弥漫。芈月扣紧了弩弓,就要朝着唐昧发射。然则,心头却是一片绝望,莫非她的性命,真的要就此交于这个疯子手中了吗?她这么多年来在高唐台的忍辱负重又是为了什么?她与黄歇的白头之约,就这么完了吗?她的母亲莒姬、她的弟弟芈戎、魏冉,又将怎么办?不,她不能死,不管对面的唐昧他到底是正常人,还是个以神祗自命的疯子,她都不会轻易向命运认输的。忽然不知何处忽然传来一个老人的声音:“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挡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唐昧一惊,转头喝道:“是什么人?”那人却已经没有声音。唐昧却想着他方才之言,竟似是针对他的举动而来,难道对方竟是嘲笑他的行为是螳臂挡车?他狐疑地看看芈月,又看向外面,越想越是不对,当下也顾不得杀芈月,猛地踢开窗子跃出,在黑暗中追着声音而去。芈月站起来,她听出了对方的声音,心中又惊又喜。见唐昧追去,她看了看周围的一切,再看着唐昧远去的背影,一咬牙拨起插在板壁上的剑,也跃出窗外追去。黑暗中,但见唐昧跃过城守会后院矮小的围墙,追向后山。芈月紧紧跟随,也跃过围墙,追向后山。唐昧追到后山,但见一个老人负手而立。唐昧持剑缓缓走近,道:“阁下是谁?方才之言,又是何意?”那老人嘿嘿一笑,反问:“你方才之行,又是何意?”唐昧道:“我为楚国绝此后患。”那老人嘿嘿一笑,问道:“敢问阁下是凡人乎,天人乎?”唐昧一怔,方道:“嘿嘿,唐某自然是凡人。”那老人又道:“阁下信天命乎,不信天命乎?”唐昧道:“唐某一生观天察象,自然是信天命的。”那老人冷笑:“天命何力,凡人何力?凡人以杀人改天命,与螳螂以臂当车相比,不知道哪一个更荒唐?阁下若信天命,何敢把自己超越乎天命之上?阁下若不信天命,又何必伤及无辜?”唐昧怔了一怔,道:“霸星降世当行征伐,若离楚必当害楚。事关楚国国运,为了楚国,为了先王的恩典,我唐昧哪怕是螳臂当车也要试一试,哪怕是伤及无辜却也顾不得了。”芈月已经追到了唐昧身后,听到这句话,忙警惕地举剑卫住自己。那老人苍凉一笑:“楚国国运,是系于弱质女流之身,还是系于宫中大王,庙堂诸公?宗族霸朝、新政难推、王令不行、反复无常、失信于五国、示弱于鄙秦、士卒之疲惫、农人之失耕,这种种现状必遭他国的觊觎侵伐,有无霸星有何区别?阁下身为襄城守将,不思安守职责,而每天沉缅于星象之术。从武关到上庸到襄城,这些年来征伐不断,先王留下的大好江山,从你襄城就可见满目苍夷,你还有何面目说为了楚国,为了先王?”唐昧听了此言,不由一怔。他这些年来,只醉心星象,虽然明知道自己亦不过一介凡人,然则在他的心中,却是自以为穷通天理,早将身边之事,视为触蛮之争,不屑一顾,此时听得老人之言,怔在当地,思来想来,竟是将他原有的自知而打破,不觉间神情已陷入混乱。芈月见他神情有些狂乱,心想机不可失,忙上前一步,道:“阁下十六年前,就不应该妄测天命,泄露天机,以至于阴阳淆乱,先王早亡;今上本不应继位而继位,楚国山河失主,星辰颠倒,难道阁下就没有看到吗?以凡人妄泄天命,妄改天命,到如今阁下神智错乱,七疯三醒,难道还不醒悟吗?”她虽于此前并不知唐昧之事的前因后果,然而善于机变,从唐昧的话中抓到些许蛛丝马迹,便牵连起来,趁机对唐昧发起会心一击。唐昧不听此言犹可,听了她这一番言话,恰中自己十余年来的心事,神情顿时显得疯狂起来,喃喃地道:“我是妄测天命、泄露天机?所以才会阴阳淆乱,星辰颠倒?我七疯三醒,那我现在是疯着,还是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