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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第1页）

荀彧听了，立在殿中，却是半晌无语。赵彦等了好一会儿，见他没有答话，便伸手一整衣冠，正欲肃然开口发言。这时，荀彧却抬头望向窗外院落里的殷殷绿荫，徐徐然说道：&ldo;袁绍、袁术、吕布三贼虽灭，中原虽定，然而四海尚未底定，诸侯仍在割据，丞相大人这么做，亦是汲取了&lso;忘战必危&rso;的铭训啊！尔等千万不可妄加揣度。&rdo;

&ldo;令君大人，陛下还问：如今荆州牧刘表、江东孙权均已派出特使前来朝贡示礼……而且征西将军马腾亦将入京述职归顺……&rdo;赵彦仍是继续遵照着汉献帝的授意问下去，&ldo;您对此有何高见？&rdo;

&ldo;本座以为，刘表、孙权派出特使前来许都，均可谓外托朝贡进礼之名而内行观望刺探之实，皆不足为恃。&rdo;荀彧悠悠答道，&ldo;唯有征西将军马腾，先前曾随钟繇讨平郭援、高幹等逆贼，而今又亲身入朝陛见，终与刘表、孙权等&lso;口惠而实不至&rso;不同。陛下须当留心，多加礼敬于马腾‐‐赵君谨记将老臣此言回禀陛下，不可轻泄于他人。&rdo;

赵彦一听，立刻肃然敛容而道：&ldo;下官定然谨记而不外泄，不负令君大人所托。&rdo;

&ldo;江东孙权，其父兄本皆有忠烈之名，本座先前也一向看好他，以为他可以堪为汉室藩屏之臣。&rdo;荀彧淡淡地说道，&ldo;且说这一次他派出使者入京进贡‐‐本座先前便以为他会派出张昭作为使者，却不料他竟派了一个名为鲁肃的江淮之士而来。如此看来，江东孙权亦未必是大汉之纯臣啊……&rdo;

&ldo;令君大人何以见得？&rdo;赵彦愕然而道。

&ldo;张昭者，忠于汉室之清流直士也；鲁肃者，观时应变之战国策士也。&rdo;荀彧神色凝重，话声果决，&ldo;孙权派遣张昭还是派遣鲁肃前来进京朝贡示礼，这二者之间的用意是截然不同的。&rdo;

&ldo;令君大人高瞻远瞩、明见万里，下官钦佩之至。&rdo;赵彦听了，不由得躬身深深一礼，满面恭服之色。他没料到荀令君竟对远在江东的孙氏部属人士竟也如同掌上观纹一般，了解得如此清楚‐‐荀令君委实堪称神人：耳目遍布之广、心思覆盖之远，可谓已囊括五湖四海！

荀彧却悠悠一叹：&ldo;乱世之际，能身处众浊之间而始终不失其清者，何等难能可贵也！江东孙氏父兄两代忠烈可旌，而传至孙权之时不纯其节、不终其德……可叹！可叹！&rdo;

赵彦听罢，亦是心旌剧荡，他一连张了几次口，却又一次次闭上了。忽然，他似是忆起了什么，急忙从那叠奏章中抽出一份来，托在双掌之上，甚为恭敬地站起身来，奉呈到荀彧面前，道：&ldo;令君大人，这是昨日太中大夫孔融给陛下呈送的一道密奏。陛下认为兹事体大，专令下官携此密奏与令君大人一议。&rdo;

荀彧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并未立即伸手来接，不动声色地问道：&ldo;孔大夫昨日是何时上此密奏给陛下的？尚书台为何竟不知晓此事？&rdo;

赵彦面色一变，微微俯下头去，道：&ldo;昨天夜里，赵某奉陛下之命前往孔府请教几个义理礼法之学的问题时，孔大夫当场托付赵某直接转呈陛下的。&rdo;

&ldo;根据大汉制度，凡有上呈皇宫大内的奏章，必须先行交付丞相府与尚书台共同审议，然后视其轻重缓急再献给陛下决断。你身为内廷议郎及尚书台之专使，为何一反常制、逆而行之？&rdo;荀彧沉沉而道，声音寒冷得出奇，&ldo;你不害怕别人指控你这&lso;私传文牍、干扰圣听&rso;之罪吗？&rdo;

&ldo;令君大人此言，实令赵某死无容身之所了！&rdo;赵彦一听，竟是泪流满面，&ldo;扑通&rdo;一下跪倒在地，失声泣道，&ldo;赵某赤心为国，耿耿忠诚可昭日月，&lso;私传文牍&rso;之行是实，&lso;干扰圣听&rso;之心绝无！&rdo;

荀彧双目中波光微微一闪，脸上却毫不动容，继续冷冷言道：&ldo;古语有云：&lso;朝政宜一，大臣宜和。&rso;这才是有助于社稷安稳之大道。昨夜丞相大人为晋封相国一事而大举庆贺，欲与群臣同喜同乐，这是何等彰功显德、大快人心的盛事！陛下令你前去向孔大夫请教几个义理礼法之学的问题，你本应当询问清楚之后便立即返宫，不得逗留孔府阻扰孔大夫献贺曹丞相。

&ldo;可你竟不识大体，闹得孔大夫一连延误了两个时辰也未至丞相府献贺，以致不知情的外人以为孔大夫与曹丞相似有失和之事。&rdo;

说到这里，荀彧的声音猛地一下提高了几分，叱道：&ldo;赵君，此事错在你处！你必须马上去面见曹丞相，说清此事本末，主动引过归己，化解掉曹丞相与孔大夫之间的这点儿嫌隙才是。&rdo;

他这严词厉色的一席话砸将下来，赵彦已是承受不起，伏在地上泪流如注，隔了半晌，才喃喃说道：&ldo;令君大人一意调和诸位大人的良苦用心，下官心中自是明白的。下官也完全可以遵照您的吩咐切实去做‐‐只是，下官斗胆请问令君大人：曹丞相与孔大夫，真会因为下官一番引咎自责的解释，便能化掉彼此之间的嫌隙么？&rdo;

说到这里，他蓦地抬起头来，双手再次奉上那份奏折，含泪盯着荀彧，道：&ldo;令君大人还是先行阅过孔大夫写的这道奏章后再说吧！&rdo;

荀彧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接过了赵彦呈过来的那道奏章，轻轻翻开一看，顿时大吃一惊‐‐那奏章的题目太吓人了：&ldo;宜准复古王畿之制&rdo;！奏章里的内容更是锋芒毕露：臣闻：先王分九圻，以远及近；《春秋》内诸夏而外夷狄。《诗》云：&ldo;封畿千里，惟民所止。&rdo;故曰：天子之居，必以众大言之。周室既衰，六国力征，授赂割裂诸夏。镐京之制、商邑之度，历载弥久，遂以暗昧。秦兼天下，政不遵旧，革划五等，扫灭侯甸，筑城万里，滨海立门，欲以六合为一区、五服为一家，关卫不要，遂使陈、项作难，家庭临海，击柝不救。圣汉因循，未之匡改，犹依古法，颍川、南阳、陈留、上党三海近郡，不以封爵诸侯。臣愚以为：千里寰内，可略从《周官》六乡、六遂之文，其中所有郡县统归陛下直辖，以正王赋、以崇帝室。

读到最后一句之时，荀彧&ldo;唉&rdo;的一声长叹，接着&ldo;啪&rdo;的一响合上奏折，闭着双眼仰面朝天，满脸露出哀伤之色。

&ldo;令君大人……令君大人……&rdo;赵彦看着荀彧这般表情，不禁有些惊慌地嗫嗫喊道。

荀彧隔了许久，方才睁开双目，勉力稳住自己胸中的激荡之情，缓声问道：&ldo;赵彦！你当时为什么不劝说他不要上这道奏章？你……你为什么不阻止他这么做？&rdo;

&ldo;令君……令君大人！&rdo;赵彦一听这话，顿时连连叩头喊道，&ldo;您……您错怪下官了！是孔大夫自己执意要求下官向陛下转呈这道奏章的啊！下官当时劝得口干舌燥，他是一点儿不听啊！&rdo;

听到这里，荀彧双眸之中立刻涌起了莹莹泪光。他静了片刻，摆了摆手，止住了赵彦的哭泣，慢慢退到榻床上坐了下来，拿着那份《宜准复古王畿之制》的奏章陷入了沉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