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两位极具权势女性谈论的司马安,此时正捧着一条被芭蕉叶托着,烤得火候刚刚好的鱼,不顾形象地狼吞虎咽,仿佛这条加了些普通调料,着实算不上美味的烤鱼,是世间难得的珍馐。许素见他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样子,觉得有意思极了,便时不时朝他的方向看去,许徽见状,也顺着许素的视线望过去,随即露出一丝善意的微笑。
对女性有些恐惧心理的司马安正埋头大吃,突然发现周围没声音,抬头一看,才发现大家都看着自己,下意识将口中一大块鱼肉咽了下去,却被鱼刺卡住,脸憋得通红,不住咳嗽。
许素见状,忙取过一小瓶的醋,递给司马安,司马安一下也没意识到是谁给他的,直接将瓷瓶接过,大口大口地将一小瓶醋灌完,察觉到喉咙没那么堵,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刚想将瓷瓶还给对方,却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是许素给的,脸不由红了。
柳瓒见司马安没事,这才松了一口气,用带了些责备,却不失温和的语气说:“一人一条鱼,这是早就分好的,没人与你抢。司马老弟,你也太不小心了些。”
“你们都看着我,我才……”司马安小声分辨,第一次庆幸自己现在鼻青脸肿,大家才看不到自己的尴尬。
他之所以吃得这么开心,并不是因为东西好吃,而是觉得自己被大家所接纳,拥有了很多真心的朋友,心中太过感动罢了。但这些话,性格内敛又带了些自卑的他,是怎么都不可能说出来的,唯有用自己的行动来表达。
许徽笑了笑,刚想说什么,两个头戴珠翠,身着锦绣的婢女从桃林小径之中出现,款款向他们走来。
不错,婢女。
哪怕身上的衣衫再怎么名贵,身上的头饰连落魄一点的士族都用不起,举手投足之间也拥有世家的风范。由于过了花信,得到了岁月历练出来的沉稳与平和,也无法掩盖她们低眉顺眼,居于人下,习惯听从命令的气质。
这两个年约二十五六岁的女子,不仅是婢女,还是地位很高,很有权势之人的婢女。几乎是第一时间,许亨、许徽与柳瓒三人,都做出了同样的判断。
只见这两人走到他们五丈之外站定,恭敬道:“奴婢天璇(天玑)见过卫郎君、许郎君、司马郎君、戚郎君、柳郎君,以及二位女郎,我家主人有请诸位一道前往桃林,观赏桃花。”
将司马安的排名,放在了戚方与柳瓒的前面?许徽与许亨不着痕迹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前者上前一步,刚想说什么,司马安却突然高声道:“我们不去!”
听见他这样说,两位婢女还没什么,卫礼与柳瓒都露出惊讶之色:“司马老弟,怎么了?”
一听见好友问自己,司马安马上泄了气,支支吾吾道:“没,没什么,反正他们不去,绝对不去!”
说到后半句话时,他声音猛地拔高,竟带了些尖锐与歇斯底里的意味。察觉出他情绪的不对,许徽礼貌道:“感谢贵主人的厚爱,但我们都尊重朋友的意见,劳烦二位帮忙转达。”
许徽都将话说得这样明白,两位婢女虽然心中犯难,却也没有强求的道理,只能回去向主人转达意见。老妇人闻言,不由流露一丝诧异之色,过了好半天,才带了些不可置信地问:“筝儿,安儿那孩子怎会……难不成,他知道自己的身世?”
搀扶着老妇人的冷艳女子——司马安的母亲,司马家实权掌握者之一,前庐陵王妃司马筝扬起一个讥讽的,带了些畅快的笑容,微微抬起头,仿佛凤凰一般,骄傲自信,不可一世:“不错,早在十岁那年,安儿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了。我对他说,若你要我这个娘,就继续过这种日子;若你想要荣华富贵,就去认回你的爹,别要我这个娘了。是他自己选择继续成为司马安,不要那个男人的!”
“胡闹,当真胡闹!”听见司马筝这样说,老妇人一口气没接上来,险些昏倒。司马筝见状,连忙搀扶着她,却被对方一手拍开,待有些力气之后,更是差点将手上的拐杖往最疼爱的外孙女身上招呼,“你这样由着性子胡闹,连最后翻身的机会都没了,能得什么好?啊?你……你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娘亲?你说?怎么对得起她?”
且不提这边的混乱,单说许徽那边,两位婢女的到来,打扰了美好的聚餐气氛。大家都看出司马安的情绪有些不稳,也没心思再嘻嘻哈哈,就连许亨盛情邀请柳瓒与司马安去许氏宅邸小住,也被他们回绝了。
走在回程的路上,许徽才对兄长与姐姐说:“我想起了一则传闻。”
许亨微微眯起眼,很笃定地说:“与司马安有关?”
“不错。”许徽轻轻点头,回忆起前世在建康之时,曾听过的一则隐秘的,没有任何依据,也不被大家所相信的传闻,再对比一下司马安强烈的反应,突然觉得这则被人嗤之以鼻的消息,可信度极高,便道,“相传,司马安他……是庐陵王的儿子。”
许亨微微皱眉,重新评估与司马安交往的价值,许素则停下脚步,惊讶地望着许徽,有些不相信地说:“庐……司马夫人与庐陵王和离了三年多,司马安才诞生,说是和离之前……也对不上啊!”
“和离之前,庐陵王与司马夫人就打了两三年冷战,彼此没有好脸色,纵然在那之后几个月生的,也不可能。”许徽想着今天司马安诡异的态度,抽丝剥茧地分析道,“那两个婢女的料子与配饰,都颇为昂贵,非膏粱、华腴二等世家不能做到,司马氏列入华腴,也用得起。可是,能在阳翟拥有一大片桃林,还立下如此古怪的规矩,不被任何人破除,绝非等闲之辈能够做到。依我看,这片桃林的主人,八成是圣上仅存的亲姑姑,阳夏大长公主!”
听见“阳夏大长公主”六字,哪怕对朝政不熟悉如许素,思路也清晰了起来,肯定了妹妹的判断。
阳夏大长公主虽是圣上的姑姑,两人年岁却相差无几,她性子温和,与圣上一到长大,两人感情极好。偏偏就是这位皇室之中难得贤良淑德的公主,婚姻却极为不顺——她的三任丈夫,病死了一任,两任都卷入了叛乱不说,还有一任是直接拿她当挡箭牌策划阴谋,全被她哥哥与侄儿砍瓜切菜一般剁了。
三段婚姻,十数年的光阴,阳夏大长公主也对世事看淡了。她不再去寻觅所谓的良缘,一心一意守着独女过日子不说,千挑万选,又央了侄儿百般相看,才挑中司马家的郎君,许以爱女,谁料女儿难产,就留下司马筝这么一个外甥女。而司马筝的婚姻,无疑比自己的外祖母与母亲更加不顺,因为谁都知道,所谓的和离,不过是说得好听,顾忌着阳夏大长公主与司马家的面子而已,事实上,司马筝这位庐陵王妃,完全是被庐陵王逼着下堂的。
“司马安见到阳夏大长公主的婢女,态度竟如此反常,如果说他是庐陵王的儿子……莫非,他早已知道自己的身世,却宁愿当其父不详的私生子,断绝远大前程,也不想认祖归宗?”许亨露出混杂了奇妙、感慨和丝丝钦佩的表情,显然对司马安的勇气与选择极为佩服。
他们都清楚,阳夏大长公主无疑是司马筝最大的靠山,倘若司马安入得了对方的眼,得到提携,前程自然无限光明。在这种情况下,司马安应该削尖了脑袋也要讨好阳夏大长公主,怎么会对她派来的婢女抗拒到几乎无礼的程度?唯一的可能,只会是阳夏大长公主执意让司马安成为庐陵王世子,司马安却不肯,这才百般推拒。
想到这里,许徽握紧了手中的袖刀,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纵然乱世来临之后,人人都有逐鹿天下,为民心计,待势力坐大之后,也少不得立一个大齐皇室的正统继承人为傀儡皇帝,以占据“大义”的名分。大齐皇族皆在建康,唯有司马安,倘若……
这个想法,似乎太险了一些,不过,若是真成功的话……算了,以上党许氏目前的力量,还没办法左右这些高门大阀才能参与的,最高一个层面的政治角逐。何况司马安性子纯良,对他们一片真心,自己却在想这种让他送死的事情,实在不该。
心中权衡日后要不要再度接近司马安,两种选择利弊又分别为何的许徽一回到许氏宅院,就被许泽喊了过去。
她刚到达书房,还没来得及向许泽行礼,许泽便挥了挥手,示意她没做那些虚礼,随即长叹一声,久久方道:“今日传回来的消息,姑臧……陷落了。胡人本打算屠城以儆效尤,却发现原本拥有六万住户,十余万百姓的姑臧城,只剩下了不到八千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