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朋友们的善意,司马安心中很是感动,但他知道自己的事情太过复杂,不能让好友牵连太深,便连连摇头:“不,不用了。”
许徽知道司马安是庐陵王唯一的儿子,但更知道五年之后,圣上一死,诸皇子之间必定拥有一场惨烈到极致的厮杀。出于利益的角度考虑,司马安若恢复了身份,自然对许氏更加有利,但出于朋友的角度考虑,许徽倒觉得,司马安保持现在的身份说不定更好。所以对于许素的提议,许徽非但没有反对,反而附和道:“阿姊说得没错,世间没有过不去的坎,将心事藏着掖着,会闷得难受。大家集思广益,说不定能多几条路子呢?司马郎君,你说是不是?”
见许徽满是善意,许素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司马安刚抬起的头,又低了下去,若是仔细观察,还能发现他微红的耳根。
这么多年来,在他的生命之中,只有五种类型的女人——冰冷强势的母亲;温柔慈爱,却汲汲于让他认祖归宗的曾外祖母;不清楚他身份,对他很是鄙夷冷待的司马家女眷,以及别家的贵女贵妇;狗眼看人低的婢女仆妇,以及,为了锦衣玉食,千方百计想爬上主子床,饥不择食到连他都不放过的低等侍女或者卑贱歌舞伎。是以对司马安来说,许徽许素两姐妹,无疑是这五种女人之外的存在。
童年时的阴影,让他无法抵御不掺杂任何利益因素的善意,更是对与母亲截然相反,温柔善良的女子抱有无与伦比的憧憬,许素不仅符合这两个条件,还拥有更甚钟夫人的美丽容貌,以及满腹的才情。纵然与他们这些人谈天说地,许徽与许素也不会弱于他们,甚至还在某些方面胜过了他们。
这样的许素,让司马安无法克制心中的倾慕之情,却又被深深的自卑以及心中的善良所压抑。
恢复身份,认祖归宗,确实能有一线期望,与她在一起,却无法阻止她背上红颜祸水的骂名,以及活在旁人“高攀”的言论之中。可若不恢复身份,单凭他一个私生子的尴尬,以及阳夏大长公主对外孙女,曾外孙子安好的决心……事情会非常糟糕。
所以,就这样吧!在对方没有察觉,自己尚且能够克制的时候,保持冷静与距离,这样就好。
唯一察觉出司马安感情,以及许素自己都没察觉的,那若有若无一丝好感的许徽静静地望着这一切,眼中划过一丝悲哀之色,却什么都没说,更没有点醒自己的姐姐,为之牵线搭桥的意思。
这样做是对的,她告诉自己。
对于他们这些世家子女,尤其对上党许氏这种已经决意争霸天下的家族来说,爱是最不切实际,也最奢侈的东西。在他们享受了家族提供的锦衣玉食,无忧生活的同时,也必须拿自己的婚姻乃至整个人生,作为付出的筹码。倘若司马安像柳瓒一样,不过是个庶子,倒还有那么一丝半分的可能,但司马安的身份,实在是……
政治、战争、经济、算计、利益……这些才应该是世家的主旋律,而爱这种东西,别说可遇而不可求,很多时候,哪怕遇到了,也不得不将之舍弃。
这便是,荣华富贵的,代价。
压下复杂的无用情绪,许徽走向柳瓒,恰到好处地露出温和有礼,让人挑不出任何错误的笑容,说:“趁着我们还在颍川,柳郎君与司马郎君不妨来许氏宅邸做做客吧!祖父天天说阿兄性子太过古怪,交不到几个朋友,若是你们来了,阿兄再也不必被训啦!”
大齐民风本来就极为开放,纵然她一个姑娘家邀请柳瓒与司马安去许氏庄园做客,大家也不会觉得丝毫不妥。许亨知许泽最看重自己不假,但是建立在他是许氏嫡长孙的基础上,真正了解许泽的人,当属六年一直陪伴在许泽身边,接受他各种训练与教导的许徽。所以听见妹妹提出邀请,猜到许泽心中意思,终于松了一口气的许亨手持一柄玉如意,将之轻轻地砸了砸妹妹,面带戏谑笑意地说:“好你个丫头,竟连兄长都打趣,实在该打!”
许徽错身避开玉如意,故意躲到许素身后,对许亨眨眨眼。在任何人眼中,这应该都是兄妹之间的玩闹与挑衅,唯独许氏兄妹知晓,她动作代表的含义。所以下一刻,许素就无奈道:“你说徽儿不给你面子,可从小到大,我就只看见你欺负她。”
“素素,你可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明明是她仗着祖父宠爱,打趣我比较多!”
“徽儿被吓得躲在我背后,你还拿着如意要追打她,怎么不是你欺负她了?”
“素素,你……”纵然是真情流露的演戏,也没必要这样睁着眼睛说瞎话吧?她拿柳叶刀鞘追着敲我头的时候,你就选择性地忽略到了,是不是?
我还欺负她……她不欺负我,就算不错了!
他们兄妹之间的相处实在太过温馨,让旁的四位少年或羡慕或失落的同时,心中都泛起同一个想法。
堂兄妹之间,能拥有这样亲密无间的感情,在世家中是极罕见的。很显然,上党许氏,是一个非常和睦,纵然有什么芥蒂与龌龉,也能一笑泯恩仇的温暖大家庭。而身为一家之主的许泽,定然睿智又通透,才能将儿孙都教成这样,不是么?
这样温暖的家庭,纵然只是短时间的做客,应该都能感受到那独特的氛围吧?所以,柳瓒与司马安考虑了片刻之后,就带着各自的心情,答应收拾收拾东西,就去许氏宅院做客。
见他们同意了,三兄妹交换一个眼神,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发自内心的胜利笑容。
说客游走各家各国,纵横捭阖,凭三寸不烂之色改变天下局势,素来都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诱之以利,攻之以弱。由此可见,这世间最高明也最有效的手段,无外乎一个情字。
许徽不过是看中除却戚方之外,卫礼、柳瓒与司马安的家庭都无甚温暖可言,这才示意了许亨许素,与兄长姐姐本色出演了一番,直戳对方心灵最深处,没多费唇舌,就让本来还有些犹豫不决的柳瓒与司马安答应下来。对于这种事情,许徽做得毫无负罪感——她又没欺骗谁的感情,更没做任何对不起柳瓒与司马安的事情,不过借着他们对温暖,对亲情的渴望,完成这一局,仅此而已。
卫礼去过许氏庄园,但想到今天能见许泽,依旧兴奋不已,柳瓒则在进入庄园之时,露出些微的差异之色。许亨捕捉到这一点,便道:“景色简陋,令诸位见笑了。”
他这句话,没有半点谦虚的意思,毕竟阳翟城外的许氏庄园,十几年才迎来一个主人,平常压根不会有人住,自然也不会费心思改造,并派太多人打扫。事实上,庄园里许多房间,除却简单的家具之外,连被褥与简单的摆设都没有。对素来奢靡,随便一个庄园都要大肆休整,穷尽精巧富丽的世家来说,简陋二字,已经不足以形容许氏庄园在旁人眼中的寒酸程度了。
许徽见哥哥没说到重点上,就做出尴尬的样子,补上一句:“北地连年灾害,祖父拨了许多钱粮赈济灾民,于自家就有些……许氏早有规矩,一餐饭菜不会超过十盘,也不准太过精巧,不知两位是否……”
她话虽说得吞吞吐吐,却将许泽宽仁的形象淋漓尽致地塑造了出来,加之有戚方为证,柳瓒与司马安不由对许泽肃然起敬,前者更是感慨道:“瓒早就听闻许府君宽仁的名声,却因自身缘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觉得府君名不副实。今日一听,不由为自己的浅薄与卑鄙汗颜,心中惭愧万分。”
许徽闻言,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说:“世家子弟,对祖父有褒有贬,多有说他沽名钓誉之辈。我一开始听闻,也极为生气,可祖父丝毫不将之放在心上,十几年如一日坚持下来,我自然也就看开了。”
说到这里,她对许亨眨眨眼,带了些诡秘地笑了笑:“就不知道,即将来许氏的人,能否习惯了。”
她这句话本没什么问题,却由于说话的时机以及她说话的态度,变得有些暧昧。许亨微微皱眉,忙问:“徽儿,你……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比如……呢?”
“佛曰,不可说。”
“你少来!”
“那么换一种说法,我曰,不可说。”
“你——”
望着又快打起来的两兄妹,戚方微笑道:“他们两人的感情,还是这般好。”
许素以袖遮脸,掩饰自己的笑意,无奈道:“徽儿若是个男孩子,估计家中宅邸都要被他们从小打得给拆了。”说罢,她不着痕迹地看了看柳瓒与司马安的表情,轻叹一声,没再说下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