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晨光照破天地。
一匹骨骼清奇的高头大马,载着一黄一白两个人飞驰出城。
范仲淹目送他们飞马远去,去往他惦念在心的汴梁。
他又想起了这白衣书生昨夜微醺时说出的话语:“若范公率环庆之兵,韩公带秦凤之兵,并驻泾州——泾原有警,则韩公范公合秦凤、环庆之兵而进;秦凤、环庆有警,则可率泾原之师为援。这样一来,指挥如臂使指,防线坚不可破!”
这正是他在心中酝酿多时的计划,竟被这人一语道破。
“拿笔来。”他沉思着说道,“我给稚圭写封信。”
白秀才、谢子文一路来到黄河边上。黄河九曲连环,浊流宛转,滚滚流向东南。
崖下惊涛澎湃,溅起的水花沾湿了白秀才的衣裾。他们看着泾、渭合流,一清一浊合为一股,稀奇的是它们依旧各走各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白秀才叹道:“泾渭分明,今日才亲眼看见。”
谢子文笑:“那又怎样,最后还不是同流合污了?正如同我这样的灵透人,遇见你这样的呆子,生生要被你带傻了!”
白秀才道:“少来!我这样霁月光风一个人,偏遇见你这样一个全副心神求声色口腹之欲的小人,我才要让你带坏了!”
谢子文哼道:“这娑婆世界,众生皆苦,若是没有花月美人、琴棋书画、斗鸡马球,以及一二知心友,何必身在世间!”
白秀才微笑:“算你说得对。”
“本来就对!”谢子文意气飞扬地说着,一脚把辛苦载了他们一路的柳树精踹下山崖,“下去吧你!”
柳树精尖叫着,落向黄河滚滚波涛。
白秀才惊呆了:“这就是你说的走水路?!”
谢子文一把拽住他,一齐跳了下去。柳树精刚在波涛上变成木舟,就被他俩踩得吱吱直叫。白秀才摔得七荤八素,爬起来就把谢子文抓过来捶了一顿。木舟在急流中频频撞上崖壁,柳树精更是尖叫连连。
谢子文拔下头上铁簪,在船头画了个指路符,一簪子钉在上面。舟行立刻流畅起来,再也没撞上什么东西。两岸青山急速退去,色彩糊成了一片,就像深青色的步障。涛声喧响,浪花化为数十匹白马,推送着小舟迤逦前进。
“真有些‘千里江陵一日还’的意思。”白秀才感慨道,“这样去汴梁还要多久呢?”
说话间,他们已经把一艘渔船、一艘商船远远甩在后面。船上的人都惊讶地目送着这条“嗖”地一下就消失在远方的小舟:“哎呀!不是遇上鬼船了吧?怎的这样快!”谢子文得意洋洋道:“看看,寻常舟楫,怎能和我的法术相比?”
白秀才嘲道:“是啊,你法术行,一路迷路到庆州,害我白跑了那么多路。难怪突然要走水路,只因为顺着黄河走,一准能到汴梁。堂堂土地居然不认路,真叫人笑掉大牙!”
谢子文哇啦哇啦地申辩起来,白秀才不理他,兀自望着前方出神。
汴梁,京城所在,天子所在,大宋的心脏。这是他年少时在梦寐中去过的地方,屋宇鳞次栉比,百姓安居乐业,商铺连街,瓦舍重重。许多大马拉着车从他身边过去,卖花的小娘子笑笑微微的,向他递来一枝杏花。天子会高坐在明堂之上,和蔼地说:“白卿,我封你做个大官。”这样荒唐的少年梦,如今他想起来都要发笑。
那时候,是有多渴望科场高中、为官做宰呀。可他做了这个梦不久,便逢家变。吟风弄月的小公子,一下子变得一文不名。那时他不是没有活路,却有人想得太多,怕他读书做官,真个成了凤凰,回头要来寻仇。于是,他没见过的某家使女,诬他□,没见过的行脚商人,诬他偷盗。他被差役锁了,到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去。到头来将他放出,父母官轻飘飘一句“虽是查无实据,到底形迹可疑”,便将他打下深渊。
如今,兜兜转转,他到底是要去这梦起之地了。
在他心里,那里不再是有科考,有天子,有繁荣佳气的地方。那是谢宝刀和君如月在的地方,是胭脂和慕容春华在的地方,凤清仪的生意也在那里做得如火如荼。那里有这么多的故人,使得这座陌生的城市,似乎也在远方向他微笑。
“你在傻笑什么?”谢子文探过脑袋来。
“我在想,”他嘴角含着的一丝笑终于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笑容,“再多风雨,都是要过去的。我经过这一番历练,还有什么看不开的?今后无论如何沉沦草泽,我都不会失去心志,不会让害我的人得逞。”
“还有一点。”谢子文笑嘻嘻道,“要记住你有朋友。从前有鲤鱼,现在有我。只要有朋友在,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白秀才笑着随手擦去眼角一点湿意:“我汴梁的朋友还多着呢,到时候你可别吃醋!”
在汴梁,汴河穿城而过,西由黄河受水,东入淮河。
柳树精自黄河漂进了汴河,半死不活地浮在水上,谢子文躺在它身上呼呼大睡。将到四更天时候,白秀才醒了,捧着龟宝望远。小龟背上贴了张黄符,多亏了这张符,它才没引来前来朝拜的大龟。谢子文平日里把它捂得可紧,从不用它赚钱,但一路上他们都算是财运在身。扮作技艺人卖艺,颇有人捧场,抄书代笔,也不缺生意。白秀才还顺手治了两个商人的肚子疼,其中一个随手就抓了一把珍珠相赠。都这还在郊外呢,运粮船上一个小工就递过纸笔来,央着他代笔家书。
他三两下写完,递了回去。小工数了五个钱,放在他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