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意人来了凌波县。
方圆百里,正是大旱。连日大晴,滴雨未下,春苗都萎在地里。白秀才做了周县令的幕客,日日见他为旱灾发愁。连青草都枯焦,要从垂死挣扎的草木中取水解渴,白秀才都不忍了。他所能做的,就是在见到某位奄奄待毙的老人时,扪地静候,召唤出地底深处的一捧水,润湿老人的咽喉。
日头毒晒,田地龟裂。但他看着,不准备出手。法术只能解一时之渴,不能救万世之急。他要以另一种形式出手,以人的方式。这是集满前人智慧的书籍教给他的,是游历千里的实践教给他的。需要时间,但不会太久。
县郊的山水地理图在案头打开。从长江支流取水,开凿运河,连通县郊的冷水河;同时疏浚冷水河,清理水渠,重整灌溉水网;在红点处深挖水井。
这是他连日奔波后设定的方案。他骑驴登涉,考察了山川地理,又查看了西郊田野和东郊菜场,走遍了县城的街巷,跟农户、市民攀谈……
县令周桂承察看这番布置,挑不出什么毛病,犹疑道:“果然能成么?大旱还征召民夫,百姓就不会怨声载道?”
白秀才道:“周公是为百姓着想,如能速见成效,百姓自肯出力。我已经游说了周遭青河县、平陵县、山阳县、襄原县,还须周公修书接洽。县郊原有唐时修治的旧渠,可以加以利用。豪强兼并之家也占了不少水渠,此番一并疏通均济。”
人的方式很不容易。胼手胝足,朝黄背苍。天上烈日炎炎,地下汗滴黄土。
周县令也在挑着土石,他是被白秀才逼来的,一身白肉流着泥汗,被一堆人看着,连叫苦都不能。日头下,男人们裸着背,麻利而沉默。周县令一个时辰的以身作则,比监工的叱骂更为管用。
白秀才昏昏沉沉的,在沟渠里挖着干硬的泥土。阳光烧灼着他的背,像烤着一张熟皮。汗水流得他身体虚脱,空气热得像粘稠液体。他记起那熊熊燃烧的高塔,那时鲤鱼还在他身边。他笑了一下,嘴唇裂开了,很快干得连血也没有。含在口里的藿香叶子,也得不到一点唾液浸润。
这是自我的刑罚。有那么一会,他想着,一无所有,不如在这里累到死去。
这时候,前面忽然叫起来:“水来了!后面的人让开!”一股脏泥浊水漫过他的脚面,继而一涌漫过膝盖。白秀才一镐插进土壁,挟起周县令胳膊往上一托,翻身出了沟渠。
水来了,长长一段挖通的旧渠灌满泥汤,十天的赶挖终于初见成效。汉子们禁不住都跳下渠去,全身都泡在水里,踩着泥浆欢呼。
再也没人怀疑了。水渠以最省人工的方式不断推进,总是不失时机地获新水进驻;城内在白秀才指定的地面凿井,很快就传来了浅井出水的好消息——他行走在干涸的地表,就听见地下数十丈琤瑽的水响,地底的水脉清晰得像幽夜里发光的银河。他知道地上的河流在地下是何等的形貌,知道水和水是如何浸润和连结,就像老树庞大的根系枝芽,或者人体内错综的经络血管。水是不会死去的,它依然活着,以凡人不能见的方式,伏于黄土,深沉地一呼一吸。
水出了江,沿着水渠一路前行,涌入唐代开凿的旧渠,复经新渠入城,沿着无数支渠浇灌焦渴的农田。水车吱吱呀呀,重新转了起来。农人挑着菜苗,在地里补种菜蔬。连鸭子都是嘎嘎嘎一片欢叫。城里,人们拿着锅碗瓢盆,排着长队在井边接水。乞儿都拿着瘿瓢,痛快地灌下带有泥腥味的甘霖……
“得救了!”“得救了!”人们欢喜无限地叫着。烈日依旧肆虐,但地下已不再是一片焦土。在水的滋润下,城市活过来了。晨起,依旧是一片喧嚷而悠扬的叫卖声。
但劳役并没有停止,一部分民夫留下加宽、加固水渠,其他的被调去加固堤坝、疏浚河道。百姓不禁有了怨言。“我们还要赶着补苗呢!”“水渠不是通了嘛,还修什么呀?”“旱成这样,还筑堤坝!水都快干了!”周桂承也不安地问白秀才:“如此下去,不会激发民怨么?”白秀才仰望天际片刻,郑重劝道:“近几日风声如击湿鼓,如流水扬波,激气相磋。此风发屋折木,预示将有大水。若不加紧防范,一旱一涝,庄稼尽毁,颗粒无收。其他事宜,只好发动妇孺出力,邻里相帮了。”
不几日,风云乱绞,暴雨倾盆而下,雨柱子比擀面杖还粗。洪流奔涌而至,在堤下轰鸣不已。急迫的洪水一头扎进水渠,左冲右突,陡然淌入三道支渠,分而为三,又劈成七道细流……渐分渐细,渐流渐缓,多余的水被阀门拦了回去,疏泄进早成空坑的枯湖。田地里依旧是一片劫后余生的青翠,稻菜茁壮挺立。
百姓们再没有多余言语,只一片欣悦浮现脸庞。一把把绿油纸伞穿过街巷,聚在县衙前,献上牌匾:“惠济苍生”。
周县令终于明白他得到了怎样的人才。他给自己的伯父工部侍郎写信,这番调理水旱的方案便作为抗灾新法呈到了天子案头。周县令两年考评俱优,正愁被一场大旱毁掉前途,却得了这个机缘,欢喜不已。如无意外,到明年或者更早时候,他便能以治水抗旱有功,擢为州官。有了这样的好处,他更将白秀才奉为上宾。他给白秀才原籍眉州去了封信,州官回信说:当日白铁珊落水,米铺报了失踪,如今既有音讯,自然勾销不提。周县令得信,问他:“知郎君不慕富贵,然黎民得君,如得再生父母。治水高才,普济苍生,远胜无用文士,岂容埋没?”
白秀才站在江边,对着滔滔江水整整想了一夜。清晨,朝阳跃出江面,将一湾江水都染成金红颜色。他忽然长叹一声,当即回官舍打点行囊,辞别周县令,星夜骑驴赶往成都府参加解试。
出门在外,最大的两件事便是吃住,吃住又都要花钱。他本无多少陆上行旅的经验,走得又匆忙,行囊瘪得像饿了几个月的骆驼胃袋,只装了换洗衣物和几串钱。若是常人,带这么点钱行这么远路,只怕要一路乞讨过去了,能不能赶到还难说。白秀才却好在身子能大能小,随便找片遮雨的叶子便能住宿。他原先习惯在地上找朵大花儿当卧床,一日夜里爬来老大个螳螂,险些趁他睡梦中把他脑袋锯下来,之后便改了习惯,总是爬到高树上寻一根离群索居的枝条,织一个孤零零的叶囊再睡。吃上面,他也不挑,夏暮花果繁盛,吃花朵野果也能一饱。但到后来,他盘缠用尽,偏生又走到了受干旱影响的地域。当年庄稼颗粒无收,连野菜都被挖光了,路边能吃的野花野果柳叶榆钱,都被捋了个干净。挨了几天饿,他肚里渐渐冒上饥火来,又想起了当年饥一顿饱一顿的受穷光景。
到了夔州郊外,他饿得委实受不住了。这边已经有了雨水,草木丰茂起来,可走了几十里地,能吃的东西还是寥寥。他见那山坡上有个小小的土地庙,便走进去看看。里面放了张摇摇欲倒的供桌,上面竟然供了一只圆滚滚的冷硬炊饼——因官家名叫赵祯,“祯”与“蒸”音近,时人为避讳,早把蒸饼改称炊饼了。白秀才见了这只不知放了多少天的炊饼,比见着官家还要激动,连呼几声老天保佑,便就着水囊里的冷水吃了起来。炊饼抚平了他胃里的饥火。他摸了摸肚子,感觉心满意足。他累得久了,解开包袱布在身下一垫,便蜷着身子睡着了。
睡了约莫一个时辰,土地庙闪进一条人影。那人影见到白秀才,先是吃了一惊。再看供桌上炊饼没了,他勃然大怒,抓起一块石头便砸了过去。
白秀才正陷黑甜梦里,突然被一个土块砸醒。他捂着脑袋迅速坐起,便见一张少年的面孔骤然放大,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什么妖孽,胆敢偷吃你土地爷爷的蒸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