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献云终于醒过盹,如同这个世界上所有从事小情人这一职业的同志们一样,朝于老太太翻了个标准的,完美符合一切cliche的白眼。
于老太太是一个赶时髦的人。66年时,她穿她爸爸的黄呢子军装,皮带扣擦得亮堂,走起路来小麻花辫一跳一跳,哪怕在整个四九城,于老太太都数得上保皇派里的一朵花。到了85年,她又赶上了军队经商的东风,每天坐着红旗去谈合同,蛤蟆镜遮着半张脸,出入都是进口小皮鞋,于凤岐那时候不懂事,朝他妈妈喊,小皮鞋,嘎嘎响,结果直接吃了一顿打。等到进入新千年,于老太太仍然走在时尚的前沿,今天她戴了串爱德华时期的古董钻石项链,《唐顿庄园》不仅教会她西洋珠宝鉴赏,还教会她了什么是贵族精神,面对陈献云这种人,于老太太自然必须表现出自己的轻蔑。
陈献云根本懒着理她,只是奇怪,不年不节,这老太太来干嘛?
于老太太眼睛尖,瞧见陈献云朝她甩白眼,提高了嗓门说:“你还有脾气了?长幼尊卑没人教你?”
陈献云不说话,托着下巴坐在楼梯上,看向于凤岐。
于凤岐能说什么呢?他端起杯,喝了口茶。
于老太太瞧着没人理他,还想再接再厉:“亏了你没叫亲戚见过他,否则亲事都不好说,以为你没眼光。”
陈献云睡了一觉仍然觉得乏,没什么精神和老太太干架,他只觉得无趣。
于凤岐却紧张,放下茶杯,直说,妈,妈,行了行了,走了走了,甚至没给陈献云留一句话,带着于老太太就出了门。
陈献云一头雾水,爬起来问Chandler什么情况。
Chandler答非所问,只说今天于凤岐不回家了。
陈献云心想,不回来更好。他换了身衣服,叫司机送他去地铁,阮星诒发消息,说在三里屯等他。
两个人一见面,陈献云照例要骂,死不死啊,海淀区哪里不能喝星巴克,非得来朝阳?
阮星诒耸耸肩,谁叫你大老远住老板家的别墅呢,这也是活该。
陈献云回答说,我不住他家就只能往昌平租房子去,更远。
阮星诒唉了一声,抓了一把免费的糖包,挨个撕开往星冰乐里倒,一边搅,一边吃吃直笑,说吧,还有什么是你那位老男人解决不了的,只能找本姑娘?
陈献云一五一十把向珂讲的情况复述了一遍,然后问阮星诒,爱心社有没有学妹能胜任。
阮星诒听完好久没说话,然后打开笔电,东翻西找调出来一篇调查报告,你看看吧,她说,我觉得小学妹们不行。
报告写的是东莞的一个工厂,同样是DL的供应商,作者讨论的问题和工伤不相干,但同样提到了被切断的手指。报告里作者把这个现象归结为培训时间过短,但陈献云知道,向珂说的那个工厂,员工稳定,多的是干了有年头的。
他们旁边一桌人正在聊股票,谈话断断续续往陈献云耳朵里飘,DL、市场、新款、时间,陈献云隐隐约约觉得把握到什么。阮星诒给他科普现在工厂越来越严格的规章制度,“和咱俩当时随随便便就进去捣乱时大不相同喽,”阮星诒说着,眨眨眼,“车间和车间之间不能乱窜,监控摄像头没有死角,倒班制度让你绝对会和宿舍室友作息错开——你要真想做这个事,交给小学妹们怕是不行,她点着电脑屏幕上工厂的名字,只能我们老将出马。”
陈献云有些犹豫,他博论的题和这个事风马牛不相及,采访对象都约好了,就在北京,那是一群老人,他不好意思爽约。
何况于凤岐根本不可能放他跑去东莞。
阮星诒知道他暑假有安排,也不催,看你,她说,不行我一个人去,情况不好就跑呗。陈献云不赞同。阮星诒却说,我怕啥,我老婆可好了,我做啥她都支持。
哦,真好,陈献云低低地赞叹了句,带着些感伤,宛如仰望天上迢递的银河,那是和人间不向干的美。
阮星诒自觉有些失言,狠狠咬紧了下唇。这三年,她都是在盛夏才能见到陈献云,却只觉得朋友一年冷过一年,如怀冰抱雪。她想,火自有他的姿态,老不死的于凤岐却偏指着灰堆说,看,多美的烈焰。
“今天先这样,你等我再扫听扫听。走吧”,她说,“英国那吃的是什么玩意,难得回来,你得请我吃顿好的。”
“北京也有好的?”
阮星诒笑得狡黠,“所以我才选在三里屯啊。”
陈献云气得大叫,“阮星诒,要点脸,你是又让我请你去使馆区吃饭吧,多贵啊!”
阮星诒扑上去和他闹,挽着陈献云的胳膊娇声娇气,“你吃烧鹅吃牛腩吃车仔面,我吃炸土豆烤土豆炖土豆,陈献云,你今天要不请我,我们的友谊就完他妈的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