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坚持认为,南人和北人完全可以划分为两个民族,甚至南人还可以再分。可以分不等于一定要分,只不过为了方便讨论历史和文化上的差异而已。
语言最能说明民族的属性。中国南腔北调的差异,实在太大。汉语方言,以前认为是八种,即北方方言、吴方言、粤方言、客家方言、湘方言、赣方言、闽南方言和闽北方言。现在多数人将二闽合为一种闽方言,省略为七种。这七种是大方言,内部还有小方言,再往下分大概就算成口音的不同了。北方只有一种北方方言,而南方则有包括北方方言在内的所有方言。南方的北方方言,最具代表性的是&ot;四川话&ot;,涵盖云、贵、湘西、桂北,与之相近的还有湖北话。从方言地图上看,北方方言连成了一大片,占去汉语区的泰半。其实四川话与正宗北方话,区别还是相当大的。就算&ot;正宗&ot;北方话,各地相差也很远,如北京话与山东话,陕西话与吉林话,河南话与山西话,都不是一回事,但它们统归为一个方言区。
被区域分割而不连成片的大方言,只有客家方言。它分布在粤东、粤北、桂西南、闽西、赣南,及台、川、湘、皖、浙、海南诸省的部分地区,虽被分割,却在七大方言中最为内部一致。这足以说明,它确是一种外来户的语言,一种&ot;客人&ot;的语言。客从何来?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历史学家罗香林提出,客家人来自中原,即随东晋&ot;衣冠南渡&ot;的北方士族,是最纯正的汉人,他们讲的方言,也是最地道的中原古音。客家的分布并非一步到位,而是经历了五次较大的迁移,才达到现在的位置。这一观点,被学界普遍认同。客家人有一句老话:&ot;宁卖祖宗田,不卖祖宗言。&ot;可见客家人对本方言的重视。我冒昧将这句话改一下,觉着更贴切:&ot;宁丢祖宗乡,不丢祖宗腔。&ot;我的兴趣和疑问是:客家人迁徙之后,留在中原故乡的少数&ot;纯正的汉人&ot;为什么不把他们的方言继续讲下去?反倒是背井离乡的人们,无论走到哪里都不改乡音?而中原古音(即客家话),何时被北方方言所取代?
北方方言与其他六大方言的最大差异,是缺少入声。其次是卷舌音、儿化音。如果中原古音真是现在的客家话,那么汉人语言至少在五胡乱华之前应该是没有北方方言的。从唐诗宋词中也可以看到,入声韵的大量使用,很多字词如果以南方方言去读便十分合辙,而要是用现代汉语的北方方言念就别扭得令人难受。唐以前的文献中,也基本不见卷舌的儿化音。&ot;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ot;(唐·张籍《忆远》)黄莺儿的&ot;儿&ot;是一个单独的字而非儿化音,也不是轻声,才合乎五言的格律。现今的南方方言中,别说儿化音,就连&ot;儿&ot;(尔、而、二、耳)字本身都不卷舌;而且私师不分,自治莫别,此齿难辨。广东话把&ot;二&ot;读成&ot;一&ot;,你去市场上买东西问价,他说&ot;一闷&ot;,那就是两块钱。湘方言把&ot;儿&ot;读成&ot;俄&ot;;吴方言则读成&ot;倪&ot;,等于加了一个单人旁。在张籍的诗中,&ot;倪(儿)&ot;与&ot;啼&ot;、&ot;西&ot;三个字是押韵的。古言没有&ot;你&ot;只有&ot;尔&ot;,&ot;尔等&ot;如何如何,实际上也应读成&ot;你等&ot;如何如何。现代汉语索性真给加了一个单人旁,才正式将&ot;你&ot;、&ot;尔&ot;分开。
卷起尔的舌头来
一般认为,北方方言形成并逐渐为汉人接受,成为汉语中&ot;内部较为一致&ot;的一大方言,大约在唐宋年间。我以为,与其说是&ot;内部较为一致&ot;,毋宁说是相互之间基本能听懂,相当于英语中伦敦腔、美式、澳洲口音和印度发音的区别。南方方言则不一样,吴、湘、粤、闽、客家之间,基本上相互听不懂(受过训练和接触较多的除外),区别几与法语、德语、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相似。&ot;我住江之头,君住江之尾。&039;言语不相通&039;,共饮一江水。&ot;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经常用地道的北京话、陕西话、四川话、东北话、山东话,或者上海普通话、广东普通话表演小品,但不能用纯粹的南方方言,就是因为绝大多数人不能听懂。
宋人笔记及话本中,开始出现极少的儿化音,一般偶尔用在轻小浅薄玩艺儿上。儿化音用得较多是元曲的对白。元朝统治者要将&ot;汉人&ot;与&ot;南人&ot;分为两个不同民族,语言便是一个重要缘由。分为两个民族没错,错的是分成等级。&ot;汉人&ot;讲&ot;汉语&ot;,--有卷舌音而没有入声的北方话;&ot;南人&ot;讲&ot;南语&ot;,--有入声而无卷舌音的南方话。此种语言状况,竟然延续到了二十一世纪。今天的南方人,讲不好普通话的最大障碍,还是一个老问题:卷舌音(其次是前鼻音后鼻音)。
将儿化音推至极致的当然是北京话。在外人听来,北京人尤其是老北京人的口儿中,几乎到了无词无字不能儿的地步。有专家认为,北京人说儿化音,始行于明嘉靖年间。我对这一结论存疑。儿化音的兴起不会迟于元代,这有大量元曲可以佐证。至于盛行,则大约是满清入关迁都燕京以后的事。据《清通鉴》,多尔衮进北京不到十天,&ot;即尽驱汉人出城,以南城为民居,而尽圈内城为八旗营地&ot;。顺治五年八月,又令城内&ot;汉官及商民等,尽徙南城居住&ot;。再加上京师一带的圈地行动,不但北京成了关内满族的主要居住地,而且满族也成了北京的主要居民。两百多年下来,满汉融合,满语消失,却形成今日的北京话,儿化得连别地的北方人都不习惯乃至有时还会反感的北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