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起故事:“十数年前,有高官府上郎君身患怪疾,甚至惊动医署太医令亲自登门看诊,仍无所获。恰逢此时,老夫人身边婢女的叔婶来探望,婢女闲谈提及此事,叔婶记起邻居有个孩子曾患上相似症状的怪病,最后被路过铃医所救。婢女再三确认为真,大喜,告知老夫人。府上主人当即派人去村中打听,这才将最后希望寄托铃医。”
“沈君也听出来了,这名铃医便是老夫。老夫当时也以为机缘成熟,治好府上郎君,或许能借着机会,由对方写一封举荐信进入医署……只是……”董老医师的脸色莫名有些难看起来,他语气不悦,“民间有句俗语,榻上看医为医,塌下看医为狗。”
医者地位真不高。
巫医不分家的时候,医的地位不低,之后又有儒医,通俗来说就是士人去学医。
可这种行为并不被世人理解。
甚至有士人因医而被贬为方技之流。士人从医尚如此,何况他还出身底层呢?
他医治好这家郎君身上的怪疾,也存着一战成名的心思,连一国官署太医令都束手无策的顽疾却在他手中痊愈。这也算救命之恩,这家主人是朝中高官,连太医令都能请动,若能举荐一回,给自己一个机会,他一定能进入医署,如此儿孙也能改了跟脚。
在这个人均寿命不长的世道,董老医师也没想着荣华富贵,只是放不下失怙失恃的年幼孙儿。当他厚着脸皮委婉提出这个请求,那位高官先是错愕一瞬,跟着尽数化为刺人的讥嘲和轻蔑。作为大人物,高官没直言拒绝,也没给下许诺,只让诊金厚一成。
第二日,借口府上有贵客临门。
让管事送上诊金,恭恭敬敬请出去。
董老医师心知希望不大,但仍抱着一丝希望,在附近徘徊了两日,想蹲人,终于蹲到那位高官休沐回府,随行还有两名同僚。当董老医师想上前喊住马车,还未靠近就被护卫推开,动静惊动了车厢内的人物。
高官撩起车厢珠帘,眼神冰冷。
瞥了一眼,冷淡放下。
董老医师手肘被撞得破皮,疼意还未缓解便听到车厢内传来高官同僚的询问。
【拦路是谁?瞧装扮,是有冤情?】
高官淡声:【不是,方技之流。】
同僚听出他话中的不喜,问:【你府上小郎不是病愈了?怎么还有医工上门?】
同僚以为董老医师也是来碰运气的。
这种听到谁家怪病就不请自来的,本事或许没多少,但肯定存了扬名图财心思。
高官道:【就是他医好的。】
同僚诧异:【那为何会……】
【他医术是不错,只可惜心术不正,欲挟恩图报入医署。找踏脚石居然找到本官头上,这些方技之流,无怪乎惹人生厌。】
同僚没想到会是如此。
他不认识董老医师,但认识同僚。
自然更相信同僚的话。
【可惜,有医术却无医德。】
高官笑了笑:【是啊,下等医。吾儿患的是怪疾,来得突兀,是不是此人治好得还不好说呢。连天下名医之首的医署太医令都不曾听闻的病,区区铃医之流,怎么治得好?家母在吾儿病愈之前,给庙宇捐三千银,法会办了三场,必是神佛保佑。】
下等医!
简简单单三个字,便让人如坠冰窖。董老医师的心从未有一日像这天这般动摇,甚至萌生弃医的心思。回去枯坐了一夜,发现自己除了这一身医术,并无其他特长。
他甚至不能像祖辈一样种田。
当年父亲病故,家中没有分文还欠债,债主听说此事上门讨债,生怕走慢两步就成坏账。彼时还是三伏天,遗体发臭被拦着无法入土,母亲只好忍痛将几亩薄田卖掉还清债,这事也成了她的心结,没两年去了,临终前拉着他手不住道歉。若这些田还在,他还有退路,不当铃医还能去种田,但田被卖了,他行医多年也没攒下钱去买田……
天亮了,他继续当个【下等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