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敬容回去丹凤宫时,便是是这么一付狼狈的模样,发髻也乱了,身上的衣裙又是汗又是茶,满面倦色,正元帝见她这样,亲自下来扶她,就见妻子眼眶泛红,冲他摇一摇头,半天才叹一声:“孩子没能保住,能看得是个男胎了。”正元帝已经发作过一回,又不能再把秦昱拎过来打一顿,结香绞了巾子来给卫敬容擦脸,又让光禄寺预备米粥送来,捧到跟前道:“娘娘半日没吃了,喝些粥汤罢。”卫敬容捧过碗来只喝了两口,便不再吃,摆了手道:“虽落了胎,人倒是无碍的,仔细将养着也就是了,这些日子我常去瞧瞧她,徐昭仪那儿我也叫人再盯得紧些,可不能再出茬子。”正元帝再打儿子,也依旧是留了力气的,卫敬容人还没到丹凤宫,派去看秦昱的人就在宫道上报给她听,秦昱确是伤了,一下打在背上,一下打在胳膊上,幸好是的便是曾文涉的学生韩知节。余波卫善收到秦昭回信的时候,船早就已经离开了淩县往清河去了,淩县新任的县令是如何替她在那棵百年槐花树下立碑的,她一无所知,接着信折开一看,仰在床上笑了一回。沉香捧了鲜莲子汤来,看她笑得这样,笑盈盈的问她道:“公主是有什么好事,赶紧也叫咱们知道。”竹苓广白几个也都跟着笑,围拢过来听她说些什么。卫善只当立碑以传后世总得办些什么了不起的事,譬如西域都护班定远,似这样的事迹才能大书特书,不意自己办的这么一桩小事,竟也能立碑。秦昭还派人去摘了一封来,给她看看上头写了什么。碑文直把她写成了个女青天女菩萨,甚个一片体民爱民之心,甚个明察秋毫,卫善看了又把写碑文的那一张递给椿龄:“你看看,是不是可笑。”里头确是有些夸大之词,把吴三卫修都给抹去了,倒把他自己给留在碑上,石碑上刻了几年几月淩县县令某某人谨立此碑。这事虽然好笑,可也不全然是桩笑话,淩县那位新任县令,也不定什么端倪都没瞧出来,只不过站了干岸,又得了好处,既会看人眼色,做这事必是里里外外打听清楚的,奏章上也写了要立碑,以警示乡里。从上到下,没一个人有异义,那这碑就可立,既然这样的碑都可立,那么回到业州卫家的碑也能立,卫善把《业州域志》都看过一回,那还是前朝修的,到了本朝国史还未修,地方府志也有不全的,卫善在心里添了一笔,她都能立碑,父亲立碑更是应当的。此时太子地位稳固,卫家与正元帝的情份虽不似过去,也比旁人要深厚些,这辈子许多事都已经提前办了,不落旁人口舌,趁着此时把该讨的就要讨回来,待修国史时,必要把上辈子没拿到的,都讨回来。几个宫人围住了椿龄,仔细问她这信上到底都说了些什么,椿龄本就羞怯,面上泛红,连耳朵尖都红了,声音又细又轻,青霜等得急了,抓了一把糖到她手里:“你大声些,别怕。”宫人们闹成一团,卫善歪在床上,手上摩挲着另一张信纸,秦昭替她画了一张画,画上是一棵百年槐树,树冠上开了细簇簇落雪也似的白槐花,树底下倒是那块石碑,因着是刻的公主事迹,底下还用了莲花台的底座。一封信写得这么厚,却只有这一张是他的手笔,后头跟着七八张,一张上只有一个字,俱是秦昰写的大字,写着善儿姐姐安好,那个善字顶头立地,转笔处还能看得出有秦昭的笔迹来,相必是秦昭抱了他在怀里,手把着手教他写的。想到秦昰的肉手握着笔杆,一笔一顿的模样,便嘴角含笑,这几个字也不知他写了多久,卫善把这几张字反复看了又看,取出一个匣子来,专把这些字都存在匣中,磨墨铺纸,给秦昰回了一封信。轮到秦昭,倒不知道要写些什么给他了,把那张信纸收到匣中,浅浅一个盒子,摆了两封信也依旧空落落的,伸手摘从花盆里摘了一簇晚香兰放在匣中,等再开信匣时,便会有一股兰花香。卫善已经许久都没有这样的小女儿心思,倒是秦昭还把她当作小姑娘,合花树上挂玲珑萤灯,芙蓉池里放百盏水莲,已经许多年都不曾有这样的日子,她咬着笔杆,不知道要回什么信给他才好。这一回信封里夹的是茉莉花,卫善最喜欢的香味儿,窗舱里还养了两盆,正当花季,浓绿叶间冒出一个个小花苞,越是夜晚越是香味浓厚。上回倒出来的石榴花搁在香球里香了两日,这回的茉莉也搁在香球中,垂在床帐上,鼻尖绕着茉莉花香,卫善坐在桌前,取出一张洒金小笺来,不论写什么,都觉得说得太浅了,依旧还是画上一幅画。舱外江水茫茫,远远能看得见驶过的船帆,越是往北上,通商的船只越是少,不似运河靠南的那一段通商往来频繁,府州也更繁华。卫善一幅江水图还未画完,外间小顺子又送进一封信来,这一回是卫敬容写来的信,卫善急急拆开,这信写得极厚,除开头二句是关切卫善在外如何,后头急转直下,把乔充容落了胎的事告诉了卫善。乔充容肚里的孩子已经四个月大,落下来已经是个成了形的男胎,卫敬容在信中可惜了又可惜,跟着便把正元帝打了秦昱两杖的事儿也写了下来。各中缘由自然不能写得太明白,卫善通读一回,满心讶异,上辈子根本就没有乔充容这个人,正元帝也没有别的孩子,自然更没有秦昱踢打宫人,至宫妃受惊落胎的事了。卫善记得秦昱这个人是极会装腔作势的,朝中谁不赞一声齐王纯孝,那会儿也没有旁的皇子好称赞了,只余下一个,自然也只能夸这一个。如今细想起来,秦昱的名头渐渐响亮,是在秦显意外之后,秦昭被派出去驻守云州,跟着又派他领兵平定凉州,卫善原来不懂,看了域图方才明白,派他去凉州征战,分明就是没安好心。发兵两千里地,又在黄沙大漠之中,人困马乏,到凉州城下又要如何开战,既少食又少水,她光是拿手指在地图上丈量,就不住心惊,这哪里是要他去定乱,分明就是让他去送死!得胜的奏报送回朝中来时,卫善在丹凤宫也听着了消息,当时只高兴二哥又打了胜仗,还以为这回总得回军犒赏了,也能见一见二哥,诉一诉姑姑和苦处,谁知道秦昭的军队根本没能到京城来,依旧还千里迢迢又回云州去。这一来一往折损了多少人马,打了胜仗设下都护府,派的还是朝廷的人,搜刮来的金银还成了朝上参他的把柄。秦昭再能干,也是养子,只有秦昱才是正统。那时候正元帝虽还拿定主意,把这皇位传给谁,心里对秦昭也是忌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