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显就趁着这个空档去见正元帝,正元帝看几个儿子都有不妥当的地方,独这一个,是怎么看怎么满意的,见他来了,招手叫他过来,就挨着自己坐下,问他道:“显儿吃了没有?陪我再用一点。”秦显已经吃过饼了,摸一摸肚皮只有七八分饱,到还能再吃一点,小太监捧了食案进来,托起来送上去:“皇后娘娘知道太子过来,特意吩咐添一些黄羊肉。”这父子两个都爱吃烤过的肉,皮要焦肉在嫩,大快朵颐,越是垫肚的东西吃得越多,再喝上两碗酸汤,正元帝出了一身汗,畅快一叹,把手巾子往托盘里一扔,架着腿道:“说罢。”儿子这个时候来找他,分明就是有事,正元帝难得露出一点慈爱的目光来,秦显倒红了脸,很有些不好意思,可想到姜碧微雪白的脸,两道浅淡的眉,便心中动念:“我,我想讨姜家那个姑娘。”正元帝“嗬”了一声,倒不惊讶他说这话,连日往离宫跑,止都止不住,大雨里还要去一回,那就是真上了心,他一直等着儿子开口,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来了。正元帝对着秦显很愿意当一个慈父,原来以为他是一时贪图新鲜,姜家的姑娘也确是生得出众,蜀地在姜远手里有二十年了,便是一棵树也长得枝繁叶茂,要连根拔起并不容易,姜家旧部还有心中不服的,攻打吴江准备了几年,不能在此时生乱。正元帝还架着腿,秦显来的倒是时候,他腿疾一热便发作,一凉就好受许多,又不能天天拿湿巾敷着,这大风大雨的天气,旁人厌恶道路泥泞浑身透湿,他却喜欢这雨下得懂事,可又不能天天盼着它下,再多下几天,就要担心水患了。皇帝有皇帝的烦恼,正元帝一时感慨,眼看儿子老老实实低头坐着,盘着腿小山也似,面孔发红,眼睛里还带点亮,伸手就拍他一下:“当真想要?”秦显饼也不吃了,搁到盘上,两只手紧攥成拳,抬头看住正元帝:“当真。”正元帝嚼了一口羊肉,肉烤得极嫩,一口咬下去还带着肉汁香,他一口咬掉半块,在嘴里嚼了两下,囫囵吞下去,秦显赶紧替他又包了一个,接过饼来冲这个他最喜欢的儿子笑一笑:“只可为侧。”秦显咧着嘴笑了起来,目光灼灼看着父亲,正元帝看他这样子又气又笑,伸手拍了他一巴掌:“就这么点出息不成?”秦显原来已有八分饱,这会儿又饿了起来,吃了一盘子黄羊肉,正元帝便笑:“似你这个年纪,也偷宰过羊,多少年都再没吃得这么香了。”父子两个用完了饭,正元帝便让王忠去丹凤宫,让妻子心里有个底,他顺着儿子,也得姜碧微能抬得起来,仔细教她规矩,不能再作它想。和亲秦显是想让姜碧微当正妃的,可他也知道亲爹的脾气,最不喜人得寸进尺,他能这么容易应下,已是秦显意料之外,就算父亲对他诸多宽忍,此时也不能再提娶为正妃的事。侧位已定,再往母亲跟前使力,央她替碧微说两句好话,总归选上来的那些秀女都归她管,好与不好也都是她说了算。譬如攻城,已得一地,先自休兵整顿,待下回再往上进攻。秦显是换了干衣裳来的,来的时候就心急,衣裾湿了大半,回去的路上干脆连伞都不撑了,满面喜意大步踩着水坑往麟德殿去,身后的小太监小跑起来都追不上,知道他心情上佳,轻呼太子殿下慢些。秦显哪里慢得下来,两三步绕进了廊庑,一面走一面吩咐:“去提我的刀来,我要到演武场去。”才刚换的一身干衣,这会儿又要去舞刀,小太监应得一声是,急急回去取刀。一个撑着把全没用场的伞小跑跟上,一个也顾不得风雨了,知道太子殿下性急,紧赶慢赶回去取刀,甫一进殿门就见晋王殿下立下廊下,背手看着檐下雨帘,矮身行了个礼,水线顺着袖子滑落下去,湿了一地。秦昭看他行色匆匆问道:“怎么走得这样急?大哥可是失落了什么东西?”小太监把腰一弯:“太子殿下吩咐取他的刀,他要往演武场去。”秦显人生得威武,力气极大,跟魏人骄两个比拼,也各有赢面,他的刀比演武场里摆的那些可不同,还要更重上些,一个人哪里抬得动,秦昭一听便笑了:“就你一个回来拿刀?你怎么抬得动。”转头吩咐两个力壮年的抬刀送去。小太监千恩万谢,秦昭便问道:“才回来怎么又想着要去耍刀了?”秦昭语音温和,小太监越发恭敬:“太子殿下有了兴致,出了紫宸殿就往演武场去了。”“知道了。”秦昭依旧温声,把手挥一挥,那小太监躬身后退,秦昭便还立在檐前看雨,心致这样高,那就是所谋衬意了,他心中拧眉,怎么也没想到正元帝竟真能允诺把正妃之位给姜家女,就算蜀地残余连根拔除,等到秦显上位,姜家也依旧可以再把旧人提起来,培植自己的势力。不意正元帝爱子如此,又或许是自觉能把蜀地旧部打散,让他们一心归顺大业,本来蜀地的兵丁都已经收整改编,只待作战时一支一支调派出来。这一手在周师良身上用过,他的兵就是这么被打散了,分散在各地,这些大头兵吃了谁的饭,就听谁的话,本来也没有一心效忠的心志,那几个副将调往各处,有的寻由头折杀了,有的降级了,再想提起来也不容易。袁相又提议把归来流民安排到蜀地去,只说那里田地多富饶,流民出逃是为了活命,如今既无战事,这些人便又慢慢回来,安排在蜀地耕种劳作,还能免去蜀地三年的赋税。才刚从蜀地搜刮了一批回来的,再给个三年休养生息,这三年里调走兵丁入住各地流民,再过个三年,纵还有人记得姜远,大业也是占了理的,本就是赵临反叛,大业出兵相助,姜家自愿归降。雨一时大一时又小,秦昭立在廊下,袍子下摆的四海云龙纹被雨水溅湿,他站着一动都不动,秦显忽的立起去求娶姜碧微,他却在此刻想起卫善来。心口轻轻绕过这个名字,卫善的一切就都浮在眼前,秦昭从没想过有一天这么丁点儿大的小姑娘,竟这么快就长大了,还变得聪明狡黠起来。袖里塞着宫外送进来的信,王七问他,杨家到底要不要查,这是善儿的主意,可她又是怎么想到要查杨家的,秦昭手背在身后,手背蹭着袖口,手指头摩挲那张细条,一是探问杨家,二是问怎么信传得这样快。秦昭反身进殿,铺开信纸,依旧给卫善画了一幅小画,跟着又给王七回信,让他听从吩咐,去查探杨家,虽知事隔十来年,又因战乱不知流失多少民众,能查问出来的东西怕也极少,也依旧还是让王七去了。聪明也依旧是小姑娘的聪明,杨家经了这两桩事,杨云翘的评语是性喜奢华,而秦昱的评语是恣行乖戾,两个人的风评都跌到谷底,再怎么也动不了卫家。杨思齐断了一只手,杨思召断了一条腿,这两个关在家中,伤筋动骨百日还未过,外头已经潮来潮又退,杨云越眼看失了帝心,依着正元帝的脾气,杨家的日子只怕得有两年缓不过来。那会儿是替善儿出气才出手教训杨思召,他根本就没拿这当多大的一回事,如今想起来,该打得再狠些才是,秦昭面色比外间天色还阴,又想起卫善说的话来,杨思召见着她就敢对她说混帐话,是怎么样的混帐话。越想就越是面色发沉,只要想到善儿一双耳朵听过那些话,便怒意横生,叩紧了茶盏这才好些。杨思召的腿约莫也好的差不多的,当时就没留手,便是好的走路也该有些跛,杨家跌了几个跟头,更该让子弟建功立业,也不知这回去吴江练兵驻扎,杨思召会不会去。秦昭心中动念,把信纸细细叠起,放在信匣中派人送出去,送信的人才刚走,林一贯身边的小太监便送了一卷纸来来,上边只有八个这“边关急报,北狄内乱。”贺明达自被发去戍边就一直想重回朝堂,他既在边关能立的功劳便只有盯紧北狄这一条路,大夏内乱四起时,北狄趁乱掠走许多东西许多人,还占去三个城,又夺走一个盐湖,势力日益壮大,若不然正元帝也不会想到要去和亲。大夏逃出去的流民中便有几个是极有学识能为的,建立汉城,把那些汉民都留下来,专让他们种地纺织,这回内乱便是几个部族之间要争盐湖分管权,这才打了起来。怪不得正元帝这么容易就答应了儿子,军报上写的只怕更细,贺明达问的便是要不要趁相续机会攻下那几座汉城。既要开打,就更没有和亲这一说了,便是不打,内乱也足够北狄头疼,想来不及就要国书送到,秦昭把纸条一卷,今日大雨地湿,麟德殿里不搁冰盆烧起炭盆来,这卷纸条便扔进炭盆里很快烧成了细灰。卫敬容在丹凤宫中自然也收到了消息,就是王忠一并带过去的,他先是传了正元帝的旨意,要把姜碧微接进宫来仔细教导规矩,堪为太子侧妃,跟着就见卫敬容面上色变。她已经难得会有颜色大变的时候了,心里知道正元帝一直想让姜家女去和亲,若是把她给了太子,那能去和亲的就只有善儿,心里虽知绝不能够,依旧也还是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