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管事算着日子卫善就要到了,院中石树花草都料理得当,还添了几个丫头,预备下接风宴,接风宴上最好的消息便是清点了卫家的田地佃户,几家几口又几个壮丁,都记在册上,又放出风去要收这些年没下的田租,只等卫善来了,降恩下去。卫善还不及听卫管事回报,吴三便让丫头送了一个锦盒进来,上面的签儿是秦昭的,卫善不意这么快就能有回信,把锦盒盖儿一开,就见里头衬着软绸,摆着一面贴钿罗嵌红宝的镜子,上面还一对儿描金大雁。卫善拿出来一瞧,正能捧在手上,二哥总爱送些小玩意儿,一面镜子也不觉得有什么古怪的,跟着就见底下还有一封信。她写信问的时候不怕,拆信更不怕了,心里有份笃定二哥不会拒了她,拆开看时果真如此,可眼睛扫到“君子一诺”和约定两年时,又觉得根本没拿她的话当真。虽没当真,竟也肯等她两年,卫善手指头摩挲着镜背上的红宝白贝和那只两只双飞大雁,既不信她,就定下契约,按了手印总不能再不把她的话当真了。旧交秦昭的信先至,卫敬容的信跟在后头就来了,写了两封,一封是给弟弟卫敬尧的,一封是给侄女卫善的。给卫敬尧的信里问了许多细事,哥哥的坟修得如何,合葬之前还有些什么流程,趁着七月底的地藏会,卫家也要扎糊法船,祭十殿阎罗,为了幽冥中的家人祈福。给卫善的信写的就更琐碎些了,嘱咐卫善不要贪凉,到了业州虽更自由,也不能胡为,万事先听叔叔的,若有所求就写信回去,字字都是一片慈母之心。信的末尾才告诉她,自己又怀了身孕,等到明岁回来,宫中便又要多添一个弟弟妹妹了。卫善瞪大了眼儿,把那一句看了又看,惊异出声。沉香还当屋子里有虫蚊,早早就派人回来,虽熏过屋子,可无人居住,难免就有这些东西,急急掀了帘子进来,听说是皇后娘娘有孕,喜笑颜开:“这可是大喜事啊。”正元帝文治武功都受人称赞,略遗憾的就只有子嗣不丰,宫里加上晋王也只有四位皇子,何况晋王还是认下的义子,先是两位宫妃有孕,如今皇后又有孕,自然是桩天大的喜事。沉香满面是笑问卫善道:“公主要不要做一身小衣裳送回去,也好添添喜气。”卫善这才缓过神来,头缓缓点头,眼睛盯在纸页上,心里不住疑惑,难道是因为杨云翘失了宠爱,正元帝这才添了这许多孩子的?杨云翘办的那几件错事,论到底也是因着前头有秦显在,正元帝心里并不看重秦昱这个儿子,家国初定,南有江宁王,北有大贺氏,学识文采并不紧要,能建功立业带兵打仗的才能守得他打下来的这块地盘。心里不看重秦昱,那杨云翘再好是好颜色,也有色衰爱驰的一天,后宫添人添孩子,杨家在官场上步步后退,若能再安安稳稳过上五六年,正元帝的心里哪里还会再有这个宠爱一时的贵妃。若不是乔昭仪落了胎,后宫里要添三个孩子,秦昱挨打的原由传出去,纵原来那些肯捧着他的,也得掂量掂量这一位捧不捧得上去。卫善眉头一皱复又松开,倒不过份担心,只要太子稳稳的,再多几个孩子也都是一样,她吩咐沉香取了细葛布出来,又挑起了花样子,干脆就做两身,让初晴几个都帮手一起做,填满一个小箱子,卫善自己也做两样,男孩就是肚兜,女孩儿就是裙衫。沉香几个挑了花样,知道卫善手慢,做这些东西颇费功夫,替她挑那些样子好看,绣活又少的花样,几个宫人又笑又闹,倒似屋里落了七八只喜鹊。外头卫管事又报说这回随信还有御赐之物,问卫善要不要往业州本地的官员府上送一些,若是要送如何分派。卫善每到一地都挑四时好物进献上去,她坐的船往业州来,各地都有时鲜果品送到宫中去,在永城是鲥鱼绸缎,在宿州是鲜莲藕红白软子大石榴。每收着什么,卫敬容总要摆出来,或是往正元帝那儿送上些,回回都有王忠的一份,正元帝收得回数多了,倒叹她有孝心,出门在外还不忘记了孝敬长辈,这回随信赐下些黑甜软枣丁香柿子来。卫管事办事老道,卫善又是初来,把这些细务全安排给他,这些枣子柿子和宫里的花缎宫花要怎么分,都看他的安排,等他办完了把礼单子送来给她看就是。卫善歇得一刻,卫管事便把礼单拟了上来,随着礼单一并送上来的还有一本薄册子,里头写得密密麻麻,卫善打开一看,,光是太守一家就送了足足两页的礼。召怀安进来分说,卫家要回业州的消息才刚传出去,这些官员便闻风而动,哪一家送了些什么东西来,都登记在册。小件的有金杯银壶,中等的有莲花晶灯,水晶插屏,各色雕花嵌宝的盆景蜡台,再大些的连十三件的家具都有,钿罗贴贝的凉床,十二扇子红纱鸟兽大屏风,这还是一人送来的礼。卫善这一路都没收过东西,可礼单子却是瞧过的,这才知道赵太后一路确是发了一笔不小的财,她是本朝开国的太后,正元帝又是孝子,收到的东西又多又杂,何况她还是个貔貅性子,只进不出,送上去的东西就没有不要的,出来的时候十三四只船,回去的时候总有二十五六只官船。正元帝自然知道,却不能说,到了卫善这里他还赞过一回,卫善蹙一蹙眉头,问怀安道:“这些东西收下的时候问过叔叔没有?”怀安点了头:“国公爷说了,收下也不防碍,若是不收,这些人反要多心。”这虽是收下的东西,回的礼就记在后头,卫善心里算盘一回,回记也还了一大半,收的也不算多。京官儿哪个不收油水,秦显秦昭两个出去打仗,也有人献财献物以博官身,倘若真的分文不受,反而与世不同了。里头只有一家,是卫家送了礼去,却不见回礼的,卫善手指点一点:“这个林家送的最多,怎么一次也没回过?”卫善一看就知这礼怕是小叔作主送去的,先是送了两回钱,一回五十贯一回一百贯,都被原样给退了回来,跟着又是金银绸缎,还有胭脂花粉,药材食材,看见上面写一筐石榴一筐葡萄一筐白甜瓜,卫善大奇:“怎么连端午的香药也要送?”怀安答不上来,面有难色:“旁的都交给卫管事,只有这家的东西都是国公爷自己吩咐的。”还一样都不许少,按着地方给送过去,一刻也不准停留。怀安跟着去过一回,就见两间草屋子,一个竹篱笆扎的小院,只看见竹杆上晒着衣裳,连人都没见着过,送去的东西都搁到门前,里头到底住了什么人,这些东西拿没拿进去,通通不知道。卫善更奇了,先送的都是大件,跟着连针头线脑都送了,就算是旧相识,可什么样的旧相识让小叔连鞋面儿都想到了,卫善看着那一行“绣金线龙凤云头”觉得有些牙酸,难道小叔要给她讨一个小婶子回来不成?可方才见他,分明倦极,飞扬的神色又折掉几分,精神比在京城的时候还更差些,见着她笑是笑的,可一笑眼里就止不住带出倦意来,他在业州难道不比在京城里日子过得更随心些。她把卫管事招了来,卫管事一见她就给行礼,卫善一问,卫管事肃了手道:“国公爷这些日子常往山上去,山间草屋里住着一位林先生,原是国公爷的旧相识,这些东西也都是送到林家去的。”卫善才还猜测是“小婶”,这么一看是位先生,心里依旧觉得古怪,纵是送给林娘子的,也不该把鞋面云头都一并送了去。“是哪一位先生?”来的这一路上卫家的旧相识也有再走动的,可业州城里倒没听说过还有哪一位旧交在,分明就是不想搭理小叔,可东西又照单全收。卫管事道:“是原先静亭公的幕僚,林先生。”既是父亲的幕僚,怎么不理会小叔,卫善越想越奇,倒想见一见这位林先生,谁知卫管事又道:“国公爷下了令,谁也不许去扰了林先生的清净。”卫善顿得一顿,心里倒想探究,但卫敬尧从来都很随性,也没什么事就真能惹怒了他,不意竟会下这样的命令,倒不好真的去瞧,先记在心里问卫管事道:“乡里那些田地可都收回来了?”卫管事把帐报给卫善听,这些年卫家虽不在,几个庄头却还在,有的念着卫家的恩德,把租钱收上来;有的收也收了,瞒一半少一半,总归也无人来问;还有的把卫家的田地私卖了出去,拿着银子逍遥。田地这么多,人员这么杂,卫管事原在京里养得倒像个文人,身上青袍一穿,若是不拿算盘谁也不想不到他是个管事。才短短一个月,人瘦了一圈不说,脸也晒得黑了,干巴巴的像个小老头,见了卫善先报帐,私卖出去的田地都已经要了回来,卫家还给折了银子,那个庄头直接下了大狱。为着收帐,卫管事就住在村中,有一个被官府扣起来押回去的,余下那些瞒报的,也要一一清点,唬得乡里人人都往卫管事跟前来求情,乡人求情拿不出金银来,只能送些农物,坐在卫管事屋前的天井里,哭的有求得也有,卫管事“铁面无私”,把这份人情全等着卫善来发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