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回上门去,谢家还不肯开门,袁含之在门边等着,夫人在车里等着,还是放家怕人说对陛下有怨怼之心,这才开门迎了女儿女婿进门,从此便时常走动。他一走动,倒有些风评,说袁相之子倒不似袁相,这个不似袁相,已经说明袁礼贤在文人间的风评因为谢家一事,美誉大损。“贺夫人自尽,比一路上京要少受些折辱,贺明达下狱,这些人陛下是一个都不会留的。”秦昭抚一抚卫善的肩:“成国公进了京城,陛下才可安心。善儿也能去东宫看看姜良娣了。”太子在时不能时时去看他,太子没了反而可以去看她了,卫善想到她怀着身孕还去边关,找到秦显的那把刀时,还不知是怎样的心疼。她带了一篮子樱桃桑椹杏子去了东宫,自那夜之后,她还是头回迈进东宫来,把篮子交到饮冰手上,去正殿略坐,太子妃把孩子放在靠窗边的大床上,五月天热,小娃儿穿着单衣,手臂被太子妃握在手里轻晃,见卫善来了,冲她点头笑一笑:“承吉一天比一天认人了,不跟他玩,就要发脾气。”卫善带了两个布老虎,一只波浪鼓来,在手里在一摇,承吉就瞪大了眼,太子妃接过去逗他,也没问卫善是来做什么的,一心盯着儿子,卫善略坐一会要去偏殿,她口上应着,连头都不抬。承吉的名字一送来东宫,太子妃便抱着孩子默默垂泪,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从此再不必害怕挪出东宫,腊梅素鹃和跟着的几个嬷嬷都受了重赏,云良媛的屋子更是看得紧紧的,不许她的人迈进正殿来。就连姜碧微回来,她也没放在心上,这一个是长子,一样都是庶出,就算她后头又生了儿子,承吉的名字也是正元帝亲定下的。卫善看她这付有子万事足的模样,现如今倒是一件好事,叫她没有功夫想旁的,东宫还能安稳几日,绕过回廊去了偏殿,心悦殿的匾额还在殿门前挂着,卫善抬头一看,目光在心悦两个字上打了个转,又低下头去。炊雪守在门边,打起竹帘请她进去:“良娣正在读书。”说完了抬头看看卫善:“公主,公主能不能替良娣在皇后娘娘面前说说话,良娣本来身子不壮,怀了胎可吃的东西更少,回了宫,反比在外头还更瘦些。”东宫中如今都吃素食,怀了胎了孕妇也要一道食素,光禄寺已经不再送荤食进东宫了,碧微先替母亲守孝,荤食荤油一滴都不沾,如今又是为了太子,肚里还有一个,人怎么撑得住。以她的份位,有些东西都有定例,一月里只有这些,吃完了便没有了,原来太子在时,谁也不敢算这些,太子不在了,有些事便不能开口。卫善听了点一点头:“吃荤食有些难办,你先让小禄子去跟光禄寺的人每天要牛乳鸡蛋,他们不敢不给。”不论是男是女都是正元帝的亲孙,光禄寺也没这个胆子。炊雪眼圈一红,点一点头:“婢子替我们良娣给公主磕头。”卫善一把扶住她:“你尽心照顾你们主子,等着罢,没几日陛下定有旨意的。”碧微坐在窗下,外头是一片红榴花,也不知是甚时候移栽过来的,这会儿开得正好,绿叶枝间藏得密密的,红彤彤看着人满眼都是活意。她比走的时候瘦了,人却苍白着,斜倚在大迎枕上,卫善走到她身边,她阖上书轻声道:“你来了。”这是卫善从未见过的模样,咬唇忍住泪意:“我来看看你,这会儿樱桃杏子都甜,带些来给你尝尝。”饮冰捧了一碟子樱桃杏子送上来,又捧出一个汤盅:“良娣该喝汤了。”这两个婢子跟着出去,人也都黑瘦了,卫善见那汤盅里盛着银耳,炖得汤汁粘稠,碧微把汤喝得干干净净,卫善看她食欲还好,心里松了一口气。碧微看她眼巴巴的盯着,轻笑一声:“你是不是怕我吃不下去?”卫善还真是这样想的,怕她忧思过重,碧微微微翘起嘴角,把手贴在肚上,轻声道:“我能吃下去。”她一抬手,卫善就见她腕上缠着浅绿锦帕,露出丝丝兰草绣纹。卫敬尧一回京城,便捧着秦显的刀呈送给正元帝,正元帝到此时方才大声恸哭,哭了一场,身子竟慢慢好起来,原来是郁结于心,抒发不出,恸哭出声,胸中反而一轻,虽抱着那把刀不离身,却能坐起来吃粥饭了。那柄刀怎么拔下来的,就怎么送到了正元帝的面前,刀手多了刮擦,刀尖还断了一角,这把宝刀是正元帝千挑万选送给儿子的,吹毛断发,刀尖竟还断了一角,卫敬尧禀报道这刀是在硬石缝隙中找到的,插在石缝间,上头那块锦帕冻得发硬。正元帝解下那块锦帕,他不能明白儿子怎么会把锦帕缠在刀柄上,就算他原来喜欢姜家女,总也是一时的欢喜,她生得好,人又读过书,可东宫里添了这许多人,他竟还只把姜氏女放在心上。就算原来不能明白儿子这番心意,看到手帕也有几分明白,把那帕子交给王忠,让王忠赐还,那把刀就摆在紫宸殿的刀架上,抬头便能看见。正元帝歇了两日果然传下旨意,让东宫姜良娣好生养胎,他没说这胎要如何养法,既有了旨意,太子妃便把姜良娣的份例也提起来,和云良媛当日一样,比着自己的来,端午一过天就热起来,给偏殿里加了冰盆冰盏。卫善送了一食盒的燕窝去,碧微纵不是为了自己,也会把这些都吃进肚里,给肚子里的孩子补身,小禄子依旧还太子的随侍太监,回到东宫就跟了碧微,时不时摸出钱来,让光禄寺做些肉馅小饼,把肉饼压在食盒最底下带回偏殿。五月从头到尾,卫平送回两次捷报,正元帝赐下酒犒军,跟着又在京郊设了一个新军营,到五月末,请立太子的事非但没有平复,反而越演越烈,这回送上来的奏折多数请的都不是秦昰,而是秦昱。齐王年长,又修撰《孝经》,以孝道闻名天下,把秦昱那一点点的功绩夸出了花,先时只有曾文涉,跟着是韩知节,再往后递奏折的人越来越多。卫善在宫中碰见秦昱,他反而比过去更谦卑了,连对着小宫人小太监也都有平和面色,身边跟着的人也多有赏赐,除了替杨妃抄经,还替秦显抄经,又为正元帝祈福。可正元帝却不再让他到床前侍疾,把他派去了户部,接手的就是秦显才刚做了一半各地户籍钱粮事,秦昱刚能领差的时候就死了母亲,立志守孝三年的,不意太子死了,朝臣竟有意请立他为太子,跟着父亲又把差事交到他的手里。在正元帝面前哽咽出声,赌咒发誓办好差事,正元帝微微点头,仿佛对这个儿子抱着很大期望,跟着又着袁礼贤加紧秦昰的课业,说原来太过松懈,这段日子才真是严师,盼望严师能出高徒。立太子一事,原来是桩极明白的事,立嫡为正统,如今却少有人知道正元帝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反而不敢贸然上奏了。野心正元帝心意未明,原来各有所持的臣子们也不敢贸然上奏,自太子失踪,袁相上奏请立太子之后,请立储君的奏章便似雪片一般飞落到正元帝的病床前,直到此时,这场雪才突然停了。朝臣之中分出四派来,一派依旧以袁礼贤为首,站定了正统礼法,虽不再上奏折催促请立储君,却明明白白的站在秦昰的身后,推举皇后嫡子为太子。袁家与卫家从来都少交际,两家不和朝中皆知,一条街上住了十几年,从来都没走过礼,还是小辈之间有些来往。袁礼贤和晋王更无干系,晋王大婚,袁家也是礼到人没到,反是袁慕之这个小辈去了,还是因为私交。不过袁礼贤从来都是这样,既不作寿也不收礼,门生每有相请,也从不到场,若有送礼上门的,都原样还回去。这些年若说有什么宴请是能请得动袁相到场的,那就只有东宫的饮宴了,纵然不去,也要备些薄酒果子送上,叫人知道袁礼贤也并不是不通礼数,冷面无情的。如今太子身死,局势乍然变幻,朝臣只当袁礼贤再如何讲礼法,立储一事也绝不会推卫后所生的嫡子,谁知袁礼贤不但最先上奏,更是坚定的立嫡派,奏折一出,倒称赞袁公一片公心,谢家事里损去的美誉,又以立嫡为契机补了回来。袁礼贤这一派站定正统,胡成玉虽与他早有那一杯茶的默契,可对外并不明说,连门生也不知究竟,看他所呈奏折,只是略有偏向,心意未定,近来又对正元帝的身体多有关切,越是如此,琥元帝倒越是愿意多问他几句。余下两派,一派以曾文涉为首,支持齐王为储,秦昱已经长成,又从来身子康健无病无痛,等到孝期一过娶妻生子,国祚绵延,比起寄望小儿,还是支持齐王更能稳大业的江山。另一派就是全无骨头的墙头草,全顺着正元帝的心思来,正元帝给长孙起名承吉,便有人欲上奏请立太孙;正元帝把户部事宜交给齐王,这些人便又倒向齐王;等到正元帝交待袁相要当严师,这些人就又往雍王身边挪。这一派里官员大多品阶不高,多是七八品的在京小官,倒也能奏事,求的就是破格提拔,人人都想在立储事中,捞一点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