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衣在他身畔站定,一时并未言语,他略略抬头去看,一道阳光斜斜洒落,将她的脸笼罩在一片光晕里,他轻轻一叹,耳边只闻得她极力压抑的饮泣声。隔了一会,他终于勉力开口道,&ldo;委屈你了,是我对不住你。你也看到了,我如今的处境该说是朝不保夕,跟着我这样一个人全无前程可言。你的事,我自会和妙瑛坦承,请她为你寻一户好人家,往后便可自在清净的去过日子了。&rdo;
绿衣停了垂泪,低下身子将手炉塞在他怀中,摇头道,&ldo;妾不是哭自己,都尉难道不明白么?&rdo;她取了帕子擦干泪痕,抽了抽鼻子,又低声道,&ldo;本来我也不想哭的,只是看见你孤零零的背影,一日比一日瘦,看得人又害怕又难过。我知道你心里苦,可就算是为……公主,也该善自珍重。&rdo;
杨慕微微一笑,半晌若有所思道,&ldo;原来还是那般容易就看得出,我总以为自己掩饰的还不错。&rdo;
绿衣道,&ldo;你如此遭际,岂有心里痛快的,那不成了全无心肝之人……&rdo;她说到这里,杨慕忽然抿嘴笑起来,笑罢颌首正色道,&ldo;正是这话,皇上也斥责我毫无心肝。父死家败、亲眷凋零,我尚能在妙瑛羽翼之下苟活至今,是可谓无情无心。你跟着我这样一个人,还有什么意趣可言,不如早些了却咱们的缘分,免得害了你一生,我又再担一份罪孽。&rdo;
绿衣蓦地伸出手掩住他的口,纤纤玉指上犹带着暖炉的余温,&ldo;那些话怎可信得!你也不能迫我去做一个无情无义之人。&rdo;察觉到他额上冒出了细细的汗,便拈了帕子为他擦拭起来。他也许不知自己的双眉蹙作一团,牙床咬得正紧,那苦痛的神情却是一览无余的展露在她眼前,她一壁轻轻拭汗,一壁低低问道,&ldo;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你可有想过……想过和公主分开,你离了这驸马的身份,只安心做个最平常的人,也许他便能放过你。&rdo;
杨慕静静听着,那沾染了苏合香气的帕子温柔地拂过他的额角,带着某种欲说还休的爱怜,某种求而不得的焦灼,他都懂得的,却只能轻缓而着力的抓了她的手,停下那些略显暧昧的举动。他想着她适才的问话,眼前浮现的便是妙瑛灿若朝霞的笑颜,她那日自语般的说着甘之如饴,这四个字又何尝不是他心中所想。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他有多眷恋妙瑛给的温存,眷恋到早已无力斩断,更无力去想自己今生对她的亏欠。
他垂目一笑道,&ldo;时至今日,我已无法思虑周详自己的处境,只要她一日不厌弃我,我便陪在她身边,倘若她有天厌烦了这样的日子,我自然会请求离开。&rdo;他望向绿衣,见她怔怔地迎向自己的目光,眸中自有一股痴绝的神气,他倏然领悟到,原来他们的执着那般相似,虽则境遇不同,却是各有各的欢喜,各有各的惆怅,各有各的顾虑,也各有各的绝望。
绿衣望了他良久,缓缓点了点头,待要再言语,却忽地掩口呕了起来,神色颇为痛楚难受。杨慕就势劝道,&ldo;你不舒服就快回去罢,如今天寒,小心别着凉。&rdo;
绿衣干呕了几下才渐渐平复,听了这话,脸色倏忽白了一道,欲言又止地盯了他半晌,神情里尽是焦灼难耐。杨慕不解其意,被她瞧得有几分为难尴尬,不由转过目光,一时听她轻轻叹道,&ldo;还有不到半个时辰,你且在忍耐一阵儿,明日我再来陪你说话。&rdo;待要起身离去,又想起手中尚拿着貂裘,连忙搭在了杨慕的腿上,用帕子掩着口匆匆而去。
一时绿衣脚步声渐远,杨慕方松了一口气,见膝头盖着的貂裘一角逶迤在地下‐‐已是惹尽尘埃,心里忽然生出几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怜惜,却也不知是怜惜那衣衫,还是怜惜衣衫主人同样飘零无依的命途。
正自无绪的想着,忽见杨崇自影壁后头转了出来,移步近前关切道,&ldo;我才从外头回来,听说玄音观里一个老道士做的好膏药,治风湿有奇效,特意给你寻了两幅,好不好先贴上再说,这样下去终不是事。&rdo;环顾四下一遭,又道,&ldo;你也忒老实了些,左右今日无人,还不起来,非要跪一个时辰不可么。&rdo;
杨慕对着他做了个嘘声的动作,轻轻摇首道,&ldo;我已跪了这么长时候,也不差一时半刻。多谢大哥想着了。&rdo;
杨崇见他摆出提放隔墙有耳的样子,当下也收敛神色,低声轻笑道,&ldo;我才见你那姨娘来了,说了好一会子话,这也算做受罚的好处罢,平白赚了人家多少眼泪。&rdo;
杨慕淡淡一笑道,&ldo;她跟着我只有受苦,我正想劝她离了这里,正正经经的嫁个清白人家,也好安心过日子。也不知她何时才能想得通。&rdo;
杨崇愣得一愣,略有些结舌道,&ldo;你,你要将她送出去嫁人?&rdo;杨慕不以为异道,&ldo;我是有个打算,也要看她自己愿不愿意,我并不想强迫她。&rdo;
杨崇心下一慌,神不守舍地望向绿衣临去的方向,讷讷道,&ldo;是了,强扭的瓜不甜……哎,我先回房收拾一下,一会把那膏药给你送去。&rdo;起身行了两步,又回首再三叮嘱道,&ldo;少跪个半柱香也没人好意思说嘴,差不多得了。&rdo;
待得院中只剩杨慕一人,他才抬首看了看天边日影,忖度着大约还有一炷香的时刻才能结束这熬人的惩罚。此刻无人叙话,他的精神便又被牵扯到腿上的痛楚里,忍耐得浑身烦躁,只得深深吸了几口清洌的冷气,未曾想吸得猛了,激得肺里一阵剧痛,跟着便不可遏制的咳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