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安说到他看见村子外面围着外面“好多人”三个字的表情,好似在说她看见村子外面围着“好多鬼”的表情。
如安与如意不一样,如安不是家生子。
十一岁的如安,进张府的时间很短。她是孤儿,是张府一年前从人牙子手里新买进府里的一批丫鬟小厮之一。她本是厨房里烧火的丫鬟,半月前才升作三姨娘青玉身边作二等丫鬟。
头发稀黄,肤色黑糙,双手掌内有厚茧,身形干瘦的如安,给人的第一印象,就能简单的猜到她是穷苦人家里出来的孩子。
较于如意的丰润健康,心直口快,身世可怜,年幼瘦小的如安,更得青玉的怜惜多一点,因为如安和她同有一个共同点,在这张府,她们都是属于举目无亲的“孤儿”。
霍青玉以袖掩嘴,打了个哈欠,用轻快的语气笑道,“看你大惊小怪的,我以为什么事情呢,不就是村子外面来了很多人,没事的,老爷的人手都在屋外守着呢!夜深了,不等如意了,我们早点睡吧。”
“不能睡!”如安叫了一声,眼睛再次瞄向门外,声调颤着音,“青姨娘,不能睡,睡了就什么都不知道。村子外面的人。。。”
说话吞吞吐吐的,如安这丫头不是存心急死人!
她与如安之间的对话,等于又回到原点。
霍青玉一手拉过如安,半强迫性的拉她坐上了她旁边的炕上,脸对脸的对着如安道,“这屋里就我们两个人,你有什么话不好说对我说。你告诉我,村子外面的人,怎么了?都是些什么人?”
如安两手的手指,绞着腰际旁垂下的白麻活结带,眼光又身不由己的瞄向木门处,道“村子外面的人,是些。。。可怕的人。他们定着被食物的香气引来。。。”
如安不说,霍青玉还不觉得,是有一股肉香味若有若无的自门缝外飘进屋内。
如意先前拿着一碗鸡汤进来,和她聊着时候,笑着说过,外面热闹的像是过年,开了两大桌的酒席。老爷为了感谢村里的人让他们夜宿和款待那些新聘来的护卫,拿出几坛自府里带来的陈酿酒,请了村里几个有声望的老人喝酒。为了办那两大桌的酒席,老爷还特地使了双倍的银钱从顾家村一户养猪的人家家里买了一头活猪,杀了作下酒菜。
在霍青玉思想开小差分神的那一秒,如安继续说着,“那些人为了吃的,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但是奴婢有一点不明白,那些人,那么多的人,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他们早在一年前就被太子派出得人马驱赶到原来的地方去了”
“驱赶到原来的什么地方?那些是什么人啊,你是不是看错了?”霍青玉顺势问道。此时不套话更待何时,外面的事情她知道的越多越有利。
如安眼里闪过一抹又似痛苦又似怨恨的神色,绞着白麻带的手指五指一顿,紧握成拳,“驱赶回大皇子所属的西北藩地。我不会看错,我一看那些人,我就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可是不对啊,阿南明明打听过,也确认过,那些人,加起来三千多的人,除了与我们一样逃出去的几百人,其他人是在一年前被太子派出的一支军队遣送回了西北”最后一段话,她基本是在自言自语。
像是没听到她自言自语的一段话,霍青玉漫不经心的“哦”了一声,方道,“今晚真是巧了。如意送鸡汤给我吃的那一会,还跟我说起两年前西北大地震的事儿,说大皇子体恤他藩地受灾的黎明百姓,不顾自己身上的伤势,带着他藩地许多无家可归的百姓,千里迢迢的赶到皇城为他的子民哭诉,请求援助。大皇子的仁义之心,感动了皇上。为此,皇上暂停了修皇陵的工程。亲口颁发旨意,从国库里拿出百万银两,大批的粮食,派遣了一支由太医和民间招来的跌打大夫组成的队伍,携带药品,一起陪着大皇子和大皇子带来的那些灾民赴赶灾区治病和赈灾。皇上该给灾民的赈灾物资也都给了,那些灾民不是早随着大皇子回去了。如今他们怎么又出现了?”
霍青玉的一番话,似乎点燃了如安心底深处隐藏了多时的怒气和怨气,她眼中的痛苦厌恶之色,转为浓重的憎恨之色,她像是受伤的小兽,呜咽低咆;“骗人,都是骗人的!皇上和天下百姓都被大皇子的假仁假义欺骗了,愚弄了!”
霍青玉的一番话,当然不是从如意那里听来的原话。她说的一番话,是以如意寥寥无几的话里内容为基础,自己再分析了话内的意思,还原本质,添枝加叶,合成了一段更使人听得明白的话。
如安似乎跌进回忆的深渊,不用霍青玉再出言催促她说下去,她自顾自继续往下说“我和我爹我娘我弟我们全村数百人还有其他村子的里的人都相信了大皇子的话,大皇子应诺我们,会为我们重建家园,免受我们十年的税收。我们这些在地震中没受多大伤的人,跟随着大皇子一路奔波,来到皇城。在大皇子派来的人的授意下,我们一到皇城,就在城外跪了一天一夜,祈求皇上的垂怜,祈求皇上帮助我们。我们的祈求应验了,皇上赐给我们这些跪了一天一夜人,许多的安家费,还给我们每一个人发了一小袋的的粮食在路上吃。我至今还记得,我娘手里捧着一锭十两重的银子,感动的哭了。可这一切却是噩运的开始。。。”
如安的眼里流出泪水,她的嗓音含着悲愤“我们。。。。。。我们两千多人,双脚才踏上西北的土地,还未来得及欢呼,就被大皇子手下一批如狼似虎的士兵夺走了银子,抢走了我们家舍不得吃完的粮食。他们将我们赶到一座封死的城里。城里都是一些地震时逃出性命却断了手脚或是得了重病的老人与小孩,城里缺衣少食,外面又有大批的官兵守着,我们都出不去,很多很多人困在了城里。我爹我娘为了护住我们姐弟两,将身上的血给我们姐弟两喝,自己却饿死渴死失血过多的死去了。我和我弟什么都不懂,只好跟着一些人去城门下敲城门,我不小心掉到城墙下的个泥坑里。。。我弟。。。被突然跑来的几个人抢去。。。吃了。。。”
说到此,她大哭起来,“我没用,我没用,我眼睁睁的看着我弟被几个男人抓住了手脚,咬开了他的脖子,吸干了他的血,生吃了他的肉。。。。。。我却只能害怕的闭着眼捂着耳,一直缩在坑里一动不动。。。我不敢见人,我就藏在坑洞里。没事的时候就挖坑洞,累了就睡,一直不敢睡熟,肚子实在饿的狠了,半夜没人了,我就出去找吃的,除了人肉,我什么都吃,地上的虫子,啃在死人骨头上的老鼠,城墙缝隙里的蜈蚣,我都吃,吃完了。。。”
如安的话,霍青玉听的胃里泛酸水,不由想起一个小时前自己喝过的那一碗白花花的鸡汤和吃过的那一只白生生的鸡腿。。。。。。一个忍不住,她飞快的跌在炕边的痰盂上方,呕吐起来。
几乎将晚上吃过的所有东西吐光,胃里才舒服些。
霍青玉实在听不下去了,对着还在自说自话般的如安,摆摆手,无力地道,“别说了,说其他的。说你后来怎么逃出来的?”
如安似乎进入迷障,对周围的声响听而不闻,只顾自己一股脑的说着;“我就这样没事的时候就拿着石头挖洞,挖啊挖,等我钻出城墙外,才知晓守在城外的士兵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我将我弟我爹娘的的骨头埋在了我挖的那个坑洞里面。然后我走啊走,跟在了一些与我一样的人群身后走。就是那时候,我认识了阿南,阿南和我一样大,阿南不会说话,阿南很照顾我,阿南本事很大,他教我手语,教我认字。有几次我差点被人抓去吃了,都是阿南救了我,阿南杀了那些想吃我的人。一次阿南为了我受伤,我拿起阿南手里的匕首,杀了那个最高大的男人。于是,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们,敢抓我们吃。我和阿南,跟着人越来越多的人群,避开官兵多的地方,经过一个又一个的村子,每到一个村子,我们就跟着那些大人身后,学着他们像是蝗虫一样的冲上去抢吃的,那些大人还抢银子,抢女人。我们人小,只抢吃的。就这样又走啊走,我居然又走到了皇城外。我们刚到皇城外的没几天,太子派来好多士兵驱赶我们这些人,要将我们这些人赶回原来的地方,不听话的人闹事的人都被杀掉了。我和阿南的家人都不在了,西北的家也没了,我们都不想再回到西北去。我们假装听话,一次趁乱逃离了那些人。我和阿南运气好,遇到一个很好的婆婆,那个婆婆将我们送进了有吃有喝有穿的张府里做活。”
如安说完,又大哭起来,“自从进了张府,我天天吃得饱,再也没挨过饿,可是天天晚上睡不好,天天晚上做噩梦,梦见爹娘指责我没照顾好弟弟,梦见弟弟哭着说饿,哭着要我救他,梦见自己又被困在那座城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边哭边跳下炕跪在霍青玉脚下,扬起泪痕斑斑的小脸,边哭边对霍青玉道,“你醒来的那天晚上,我听见你躺在床上念经文的声音。听了那一晚上之后,奴婢已经十天没做过噩梦,晚上睡觉也睡的香。三姨太,你帮帮我,叫我念经文吧,你只有答应我,你让我干什么我都愿意。”
如安说了那么多的话,将自己的来历和经历,说的一清二楚,原来是为了学念经文啊?!
她是念过一夜往生咒的的经文,除了会念阿弥陀佛四字真言,她只会被那么一段往生咒的经文,那晚上念了一夜的往生咒,纯粹是为了自我安心。
她哪里会知道,睡在她隔壁榻上值夜的如安耳朵那么的好,居然听她念了一晚上的经。
会念往生咒,也不稀奇。她读小学的那一年,特爱听村里的老人讲的鬼故事,听么要听的,害么害怕的。晚上起来上厕所,每次都把和她睡一张床的外婆叫起来,陪她上厕所。外婆被她连着几夜闹醒,烦了,只好想了个法子,让她背往生咒,哄她说;害怕的时候就念往生咒,晚上起夜一个人也没关系。
往生咒共有十四句经文,加起来不过五十九个字。
七八岁的小女孩很好哄,她就那样被外婆哄住了。
“穿”到这具年少的女孩子身上,这具身体的原主不管是不是自己吓自己吓死掉的还是因为她的到来才死掉的,无论什么的原因,她占了人家的身子是事实。
死后借体复生,这么灵异玄幻的幸运事情都被她逮到,她当时醒来后,也惶恐不安了一天。除了念经,她不知道还能干什么事情。
真是虚惊一场,霍青玉不由暗暗的长嘘了一口气,如安跪在她脚下的那一刻,她还以为如安发现了她的身世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