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的身形从走廊拐角的暗影中走出来,汗流浃背的华色才发现那双冷酷得毫无感情的双眼直直穿过了自己钉在了背后某人的身上,一瞬间劫后余生心如擂鼓。
来人的金色半长卷发在微弱的阳光照射下折射出朦胧的金光,紫水晶一样剔透明艳的眼睛里没有丝毫被抓包的尴尬,落落大方地回答道:“哎对没错,是我。”
青歌眯起眼睛,语气里也相应地带了些咄咄逼人:“您知道我指的什么吧?”
凯撒无奈地摊开手:“我知道,而且本来也没想着能瞒过您。在法师世家的少君侯面前装模作样,我还没觉得自己的命太长。”
青歌就自己对塔斯克的了解,再借给他一万个胆子也不可能敢在背弃婚约、撕毁协议之后来请求自己的原谅——再怎么喜欢自己也不可能,何况他对自己零容忍背叛的一向作风也清楚,自己姓青又不姓绿野,哪儿来那么大魅力。
谁给了他虚情假意的承诺,谁在有意无意的暗示里给了他缥缈的希望?这个人必须至少位高权重和他们站在一个层面,对他们之间最近的种种事情了解又对他们十分熟悉,还要有进行鼓惑的动机,联想到那天茶室里细微到几乎让人认为是错觉的金属性魔力波动,青歌很容易就把圈子锁定在了几个与奥罗一族交好的贵族法师身上。除去尚未甄选出少君侯的斯佩多和常年无缘王座只能凭美貌把持内帷的绿野们,如果青族和马尔斯恢复联姻,受益最大的,不是尾大不掉的青族,更不是蒸蒸日上的马尔斯,而是比谁都渴求稳定与财富的黄金奥罗。
而凯撒·奥罗身为奥罗一族的少君侯,便首当其冲地第一个出现在青歌的怀疑名单里了。
只是唯一不在青歌预想里的是这人承认的这么干脆。被凯撒的不按常理出牌梗了一下,她摆了摆手:“奥罗先生……我跟您说不明白。您只要知道,我们的婚约已名存实亡,而日后就更不可能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了。”
那些青青子衿、年少懵懂的荏苒旧梦……不足为外人道呵。
凯撒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青君,话不要说得太死,将来的事儿谁也不好说。你说若是有朝一日你们只能并肩作战相依为命,你会不会对今天你拒绝我的提议而懊悔呢?”
青歌冷笑一声:“有第一次背叛的前科就会有第二次,我永远不可能原谅一个背叛了我的人,绝不。”她深绿的眼里有汹涌的风暴在酝酿,怒意席卷着冰冷铺天盖地而来。
“——若有朝一日不得不同生共死……”青歌执起手中暗红色的长杖,重重地顿在地上:“必是内外交困危难之际,不是国破,就是家亡。谁还管得上那些恩怨情仇,儿女情长。”
“养一条狗十年都能养的熟,您说我怎么就养不熟他们马尔斯的白眼狼呢。”
在跟凯撒并不愉快的交流结束后,青歌还未平复的脆弱的心脏就受到了第二波冲击。径自去了藏书馆,结果被安排先回去收拾内务的华色匆匆跑来,说是回去的时候在她的套间里就已经有了位端坐的黑发女士,自称是青族现任家主青岚督伊。
从少君侯中甄选帝国下任统治者的选拔方式,虽然有着一定意义上的公平,然而最高统治者也不甘束手待毙,在无数次的集权、削爵之后,达成了微妙的平衡,增设督伊一职,自少君侯中挑选皇帝近臣担任,专掌军队;极北之奥罗领主默认不追逐皇位,领全国财政大权,余下诸位家主各受封地常年驻守;皇帝有权罢免任何家主与督伊。
青岚督伊,青族现任家主,青歌的母亲。而正是由于这位女士,青族的长老们对于青歌这位女性少君侯持了十分微妙的态度。青族上一任少君侯的确名为青岚,但是并不是青歌的母亲,而是父亲。那时现在的青岚督伊也不叫青岚,而是绿野青岚。毕业于皇家学院的五级法师,剑术双修,英俊儒雅,不知是多少名门闺秀的梦中情人。然而正等着少君侯一毕业就为其安排婚事的长老们,在少君侯游学途中得到一个令人大跌眼镜的消息——
青岚少君侯,将象征着青族当家主母的翠扳指,交付了游学途中一见钟情的、绿野家族一位旁系庶出的女子,绿野青岚。
手握大权的长老们勃然大怒,立刻要求青岚少君侯收回扳指,听从家族吩咐另娶奥罗家族的嫡系贵女。素来十分好说话的的少君侯百年难得一见地咬紧了牙关死不松口,誓要将这位绿野青岚娶进青家大门。
我们把您弄晕了绑起来,在送进礼堂的前一秒再将您唤醒,木已成舟的话这婚您结也得结,不结也得结——由不得您。长老们穷尽心思也没能让他松口,一怒之下放了狠话,就这么办吧。
然后,他们就看着温温吞吞不急不火的少君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了反背在背上的长剑,一个倒转剑锋,银光便似闪电般没进胸口。
青族少君侯以死相逼娶进来的新娘,众人本来是十分不喜的。直到喜气洋洋的青岚带着傻气的笑容,小心翼翼地挑起盖头的那一瞬间,烛光摇动,红影幢幢,一身红色喜服的绿野青岚,未来的家主夫人,缓缓地敛着眸抬起了头。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沉默了,没有人更能比她阐释“美”的含义,没有人能在这摄人心魂的容色面前继续呼吸。她就是“美”的具象,是初春里绽开的第一朵夭夭桃花,是樱花飘落下青玉酒盏里清酒漾出的涟漪,是安静地覆盖整个平原一望无垠的皑皑白雪,是在满月皎洁的月色下伴着清冷梅香传出的袅袅琴音。她仿佛就是世间一切最美好、最不染尘埃的东西,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惊心动魄的美丽。当时就有人感叹说,如果森之绿野一族全都是此等容貌,那么他们永远与皇位无缘只能把握内帷也就说得通了。
婚后两人的相处却算不上蜜里调油,只能称一句相敬如宾。青岚少君侯一直很苦恼妻子永远不肯抬起头来直视他的眼,也为此说过无数遍,阿岚不要自卑,我娶你进门不是为了让你吃苦受委屈的,你是我名正言顺、三媒六聘的当家夫人,你完全可以高昂着头把对你不敬的人乱棍打出门去。说完,自己先呵呵地笑了起来。绿野青岚却只是温婉地笑笑,然后继续低垂着眸,安静贤淑地给丈夫洗手作羹汤。
然后,在那个注定要被载入史册的夜晚,一切都变了。所有的政变都是伴随着血与火而生的,唯独这次例外。即将进宫受封的青岚少君侯被一碗*汤灌下去就晕晕乎乎地在密室里睡了一天一夜,醒来之时,肩挂御赐绶带的绿野青岚带着冷淡而疏离的笑容,客客气气地通知他,现在青族的家主,是我。
皇帝来自斯佩多家族,而新任的皇后则是绿野少君侯。绿野绿野,你们下的一手好棋,怪不得“青岚少君侯身体不适由结发妻子为其代领爵位”这么荒谬的决定皇帝也会赞同,原来……原来!青岚抓着头发像困兽一样在房间里暴躁地来回走动,原来你们是一伙的!
绿野青岚抬起眼睛,蓝黑色的凤眸里是志得意满的矜傲与笑意,独独没有半分不舍与愧疚,成王败寇青岚阁下,要知道,世间万事万物均只注重结果,而并非过程。
……你未曾爱过我。青岚颓然跌坐于地,心底一片死灰,所以你不看我的眼睛……对么。
他就突然想起了每个法师都知晓的那个铁则——普通人对于法师而言没有秘密,因为眼睛不会说谎。
眼睛不会说谎,所以你不看我。
也不是完全的不爱您呢。绿野青岚吻了吻他的额,轻笑道,您把家主的位置给了我,我自然十分欢喜,又怎么能不喜欢您呢?青族就交给我吧,相信我,这个庞然大物在我的手里比在您手里要好得多。
青歌自记事起,慈祥的母亲与可靠的父亲这两样正常家庭都会有的东西,便从来未曾拥有过。在权力斗争中因疏于防范沉迷美色失败的父亲郁郁不得志,终日借酒消愁,醉醺醺的男人早已不复当年那个年少倜傥的翩翩公子形象,而是一个泡在酒精里要泡烂了的酒鬼。夺权成功的母亲来去匆匆处理家族上下内外大小事宜,幼小的青歌抱着玩偶来到母亲的书房试图承欢膝下,却惊恐地看到被私刑腰斩了的叛徒两截着被抬出去,大理石的地板上尽是黏哒哒的,深红的血。
稍知人事后,小女孩开始为正统的父亲抱不平,又不敢直接去和父亲说话,只好闯进母亲的书房含着泪质问她,这个位子上死过好多人啊!那么多的、那么多的血,您睡得安稳,坐的舒坦吗?权力有什么好的,值得您这么……趋之若鹜!
这也是幼小的孩子会的,为数不多的成语之一了。身着华服黑发披散的青岚家主,御封督伊放下笔,怜爱地抱起女儿,制住她挣扎的手脚,满怀柔情地说,我不是贪恋权力,我只有坐在这里才舒坦。
青歌说一不二、铁石心肠的性子就是在这种环境下养成的。也难怪会对塔斯克的背叛零容忍。而向来关系不睦的母亲今日突然毫无预兆地到访,着实令青歌吃了一惊。
“她来干什么?”
“不知道……”华色替青歌收拾好散落的书本:“但她指明了一定要见到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