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名时平素实在太清廉了,因为不收一分火耗,身居总督高位,有时穷得不能举炊,他连家眷都没带,只有一个本家侄儿里外照顾。这是云贵两省士绅百姓无人不知的事实。把家产抄了个底朝天,只寻得几件打了补丁的破内衣和两串青蚨。没法交差的两位钦差便把征来的盐规银算成贪赃。这一来激怒了两省人民。升堂刑讯那日,三万老百姓聚到总督衙门外,人情汹汹,连衙门里的戈什哈、衙役都一齐倒戈,大呼:&ldo;杨公受刑,还有什么天日?我们反了!&rdo;还是杨名时披枷带锁出来申斥,命百姓&ldo;不得有违王宪&rdo;才算解围。但这一来,朱、黄二人再也不敢动刑了。糙糙具本完结。雍正不知出于什么想头,定了杨名时绞刑,却连着三年没有勾决。
他作官时没人敢送东西,坐班房时人们便没了忌讳。有的替他向狱中上下打点,住了单间牢狱,又&ldo;因病&rdo;允许带侄儿进去侍候。不知姓名的人常常送来衣物:&ldo;狱卒哥哥留点,下余的给阿爷穿用&rdo;;天天都有人提着肉,&ldo;请照应阿爷&rdo;,丢下便走。因此,杨名时这个待死之囚比他当总督时还要阔绰。每年秋决时,多少人家求佛烧香,盼着&ldo;雍正爷眯一只眼&rdo;漏勾杨名时。杨名时在狱中还读书治学,时而还招来狱役讲学,闲时打打太极拳,院中游悠散步,养得红光满面。
接到上书房释放杨名时的廷寄文书,朱纲压了几天没有照办,还想上书乾隆&ldo;维持先帝原判&rdo;,接着不久又接到上谕&ldo;政尚宽大……朕主于宽&rdo;,邸报上还赫然载着&ldo;已令上书房行文滇省,释放杨名时&rdo;;朱纲再不敢迟滞,亲自坐了八人大轿径往狱中宣旨。一进狱门便见典狱带着一群狱役从一间小瓦房中出来,个个喝得脸红耳赤。朱纲翎顶辉煌地站在前门铁栅后,板着脸斥道:&ldo;不逢年不逢节,吃的什么酒?寻打么?&rdo;
&ldo;回制台话,呃‐‐&rdo;典狱官打着酒呃说道:&ldo;方才大理府台水大人来访,说见了邸报,杨大人很快就要出去了。酒席是府台带来的。杨大人不肯吃,就赏了小的们‐‐&rdo;朱纲咽了口唾沫,没有再说什么,径自跨进小屋。
这是一间布置得十分清雅的小房子,天棚墙壁都裱了桑皮纸,木栅小窗上糊着十分名贵的绿色的蝉翼纱。一张木榻占了半间房,油漆得起明发亮。榻上齐整叠着两床洗得泛白的青布被子,贴墙还放有一溜矮书架。架上的书籍已经搬空了,小木案上摆着瓦砚纸笔等物件。杨名时的侄儿杨风儿满头热汗跪在榻上捆扎着书籍。杨名时似乎心情沉重地坐在榻下一张条凳上出神。见朱纲进来,款款起身,淡淡说道:&ldo;朱公别来无恙?&rdo;将手一让,请朱纲坐在对面。
&ldo;杨公,&rdo;朱纲见杨名时一脸坦然之色,慌乱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一边坐一边微笑道,&ldo;让你吃苦了。不过瞧上去气色还好。身子骨儿似乎比先前还要结实些。&rdo;杨名时笑道:&ldo;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么‐‐我想大人今儿来,不单是说这些的吧。&rdo;朱纲笑道:&ldo;我是来给大人道贺的。当今圣上以宽仁为政,已有廷寄,令兄弟前来释杨公出狱,即刻进京。杨公蒙冤三年,如今重见天日,飞黄有望。真令人喜不自胜!&rdo;说着便大声吩咐外边:&ldo;去给杨老爷备轿!‐‐往日兄弟奉命行事,多有开罪之处,黄侍郎‐‐也太,唉……这儿不是说话处,且到衙门盘桓几日,兄弟为杨公压惊送行,一切慢慢细谈。&rdo;
杨名时沉默良久,说道:&ldo;朱公,你还是对名时知之不深。我是直率人,有甚么说甚么。办我的案子,你是存了私意的。但天下不存私意者能有几人?都计较起来还成?过去的事过去就罢。你若真的心中不安,请听我一言,三月开春,加紧把洱海的壅塞治治。至于我,绝不愿再&lso;飞黄&rso;了,进京也就为了谢恩,求皇上允我回籍常伴梅花。&rdo;朱纲怀着一肚子鬼胎,怕杨名时到京告刁状,听杨名时的意思,只要肯疏浚洱海就可原谅,顿时喜上眉梢,说道:&ldo;兄真乃大男子真丈夫!不过兄弟已经风闻,皇上有意命兄为礼部尚书,恐怕兄难冉遂心‐‐请,这里说话不方便,到敝衙门,我置酒备肴,我们作一夕快谈。&rdo;杨名时却道:&ldo;朱公请谅,我素来不吃宴请,更不受馈赠。这一路进京既是奉旨,概由驿站照常规供饭即可。你安心,治好洱海,到京我还要设薄酒款待。&rdo;说着已是含笑起身。朱纲又是惭愧又是感激,还带着一丝莫名的妒忌,起身恭恭敬敬辞了出去。
那群狱卒待朱纲出去,早就一窝蜂拥进来,道贺的,请安的,说吉利话的,一齐众垦捧月似的准备送杨名时上路。典狱官见他神情呆呆的,便问:&ldo;杨大人,您还有什么吩咐的么?&rdo;杨名时笑道:&ldo;我无牵无挂,也无事吩咐。在这里读书三年,倒养好了身体,也没什么可谢你们。我是在想:这么小的屋子,你们怎么把这个大木塌弄进去的?&rdo;几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此刻狱外已经围满了人,鞭炮噼哩啪啦响成了一片。见杨名时袍袖萧然从容走出,所有的人都跪了下去。几个跪在跟前的都是穷人,昔年在杨名时任上曾打赢了官司的,仰着脸,哽咽着道:&ldo;阿爷,您要走了,谁照管我们云南人呢?&rdo;
&ldo;都起来……起来……你们不要这样……&rdo;杨名时自号&ldo;无泪文人&rdo;,见人们仰首瞩目,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不知怎的,心中&ldo;轰&rdo;地一阵酸热,泪水再也止不住夺眶而出。自己积郁了三年的悲苦愁仿佛都融化在这泪水里,遂拭泪勉强抚慰道:&ldo;名时何德何能,受父老如此爱戴!方才朱制台来,不才已将民意转告于他,朱制台已答应根治洱海。当今皇上圣明,大家回去好好营生,不要负了名时一片殷殷厚望……&rdo;说着移步,此时送行人已有数千之众。前面的人牵着手挤着为他让出一道胡同。杨名时走在前面,杨风儿挑着书籍跟在后面,才挤出人群,街旁屋檐下闪出一个人来,冲着杨名时扑身拜倒,说道:&ldo;求老爷照应小人!&rdo;杨名时看时,精瘦矮小,浓眉大眼,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穿一件土布靛青截衫,脚下一双&ldo;踢死牛&rdo;双梁布鞋,望自己只管磕头。杨名时却不认得,便看杨风儿。
杨风儿笑道:&ldo;他叫小路子。山东德州人,他们那遭了灾。他有个表姐夫就是咱们住的狱里的牢头。叔叔坐班房时,是他在外头专为您采办东西的。&rdo;杨名时笑道:&ldo;如此说来,我还是受了你的惠的。只是我如今这样,怎么照应你?你又要我怎么照应呢?&rdo;
这个小路子就是被贺露滢&ldo;阴魂&rdo;吓得连夜逃走的那个申家客栈的小伙计。他从贺露滢家逃出,再也不敢在浙江耽搁,便赶回德州。刚进村便被一个本家叔叔看见,一把就拉到坟场里,说道:&ldo;这里刘府台已经升了监察道,前头审一个盗案,已经攀出了你们那个申老板。店里人死的死逃的逃,连你娘都躲得不知去向!你好大胆子,还敢回来!快点远走高飞吧!&rdo;小路子当时吓愣了,半晌才醒过神。这是刘康心存鬼胎,借刀杀人灭口。那本家叔叔也不让他回村,取了一串钱送他上路:&ldo;我家康康在广里贩绸缎,你去投奔他吧,等风头过了再回来。&rdo;但当小路子餐风宿露乞讨到广州,他的康哥却下南洋贸易去了。情急之下想起有个表姐嫁在云南大理,便又投奔到这里。不凑巧的是表姐三年前就得痨病死了,表姐夫又续了弦。幸好表姐夫心肠还好。城里富户约定轮流作东照应杨名时,得有个人在外头采办,就临时安置了他。杨名时出狱后,这个差使自然也就没了。小路子想想自己前途茫茫,大哭一场,又想杨老爷是好人,求求他敢怕还有个机缘,这才奔来哀恳的。听杨名时这样问,小路子知道有门儿,哭着诉了自己的苦情,哀求道:&ldo;只请考爷收留我,我什么活都能干,什么苦也吃得。爷要什么时候瞧我不地道,听任爷发落!&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