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好!&rdo;庄友恭和傅恒几乎同时喝彩。统计下来,还是钱度得的筹码多。傅恒一心要让曹雪芹展才,见他一杯接一杯只是吃酒,遂笑道:&ldo;这令行得太吃力,饮酒图的是甚么,还不是为了个畅快?方才是钱先生占了鳌头。我看有散曲,大家随心唱来,以歌侑酒,才是真名士!&rdo;话音刚落,众人都叫好,傅恒率先以箸击案唱道:
忘却了寂寞幽闺映苍苔,忘却了繁花如雨落尘埃。但见这红妆倩女头惭白,恰便似,流去一江春水不再来,呀!怅对着燕王招士黄金台,何处觅得蓬莱境,去把长生药儿采……吟唱未绝,举座轰然叫妙。曹雪芹被勾起兴头,正要唱,挨身的何之已接口而唱:
惟恐怕遇不着他,遇着了他又难打发。梦魂里多少牵挂,偏偏是怕回娘家。心头里小鹿撞,芳情只暗嗟讶。怨透了三生石上的旧冤家,怯气儿却说&ldo;想看阿嫂绣的枕头花&rdo;……曹雪芹痴痴听完,说道:&ldo;这些曲儿是好的了,总觉有些看不破、瞧不透世情似的,世上事若是太顶真,会活不下去的。&rdo;遂拿起筹码,边舞边歌:
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
淡天和。说甚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见把秋
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
天衰糙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
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
生果。
歌声既落,四座寂然。何之惊讶地望着这位貌不惊人的曹雪芹,久久才叹道:&ldo;风抛柳絮,水送浮萍,实非人间气象!&rdo;傅恒品味着歌词,曼咏道:&ldo;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rdo;还要说话,楼下匆匆上来一个长随打扮的人向他耳语几句。&ldo;刘统勋?&rdo;傅恒道,&ldo;他有什么事?&rdo;那长随又凑近嘀咕了两句。
&ldo;实在对不住,我要先逃席了。&rdo;傅恒笑着站起身来,拉着曹雪芹的手道:&ldo;雪芹,路上已经说了,不想应试就算了。到我府里去,给你荐个塾馆,或到国子监的宗学教读都成。我确实忙,你不要推辞,不要让我再一趟一趟跑了,好么?&rdo;说罢径直去了。
傅恒出了高晋酒家,天色已经黑定,见一个黑矮中年人,头戴六合一统青缎瓜皮帽,穿一件青竹布长衫站在门口守候。此人正是新近从詹事府调任内阁学士的刘统勋,便过去用扇骨拍了拍刘统勋肩头,笑道:&ldo;李卫有什么要紧事见我?&rdo;
&ldo;嘘‐‐&rdo;刘统勋小声道:&ldo;六爷,您稍候自然明白。&rdo;说罢朝对门豆腐脑担子一努嘴儿。傅恒顺他目光看时,不禁吃了一惊,原来乾隆皇帝正坐在羊角灯底下的小木杌子上,用调羹搅着碗里的豆腐脑,和那涮碗的中年妇女搭讪说话。那女人十分健谈。碗在桶里洗得哗哗响,口中道:&ldo;这是小本生意,一天二升豆子,红火了能赚四五分银子,平常也就落个一、二十文铜子儿。我家那杀千刀的是个没本事人。叫他向堂伯家借个十来吊,开个豆腐粉坊,死活就是不肯,说印子钱借不得,借一还二,打不起那个饥荒。爷您明鉴‐‐&rdo;她用调羹挑了点糖又兑在乾隆碗里,接着道,&ldo;如今豆子越来越贵,四钱半还买不到一斗,有钱人家秋季豆价贱时囤下,咱就得随行就市。豆腐脑这东西二文钱一碗,你涨到三文,多出一半,谁还要吃?瞎‐‐总只是穷凑乎罢了。&rdo;乾隆喝着豆腐脑,笑问:&ldo;你进豆子还用银子?乾隆制钱不好使么?&rdo;
那婆娘笑盈盈地转身道:&ldo;好使,怎么不好使?就为太好使了,里头铜多,铜匠铺子敛了去做铜器,一反手几十倍的利呢。官价两千文兑一两,你去钱庄,顶多兑出一千二百文。小户人家没银子,钱这么贵,缴起赋来,吃亏死了!&rdo;乾隆先还笑着听,渐渐就没了笑容,推推碗就站起身,对刘统勋道:&ldo;赏她!&rdo;刘统勋不言声过去,轻轻将十五两一锭京锞放在瓷盖上,乾隆朝目瞪口呆的女人看一眼,一笑便离开了。旁边几个装扮成闲人的侍卫也暗自遥遥尾随着。&rdo;
&ldo;主子好兴致。&rdo;傅恒一边跟着乾隆走,一边笑道:&ldo;这早晚了还出来走动。老佛爷知道了又该说奴才们不是了。&rdo;乾隆笑道:&ldo;这回已经禀了太后,明天早起就要离京,今晚宿李卫家!&rdo;傅恒不禁一愣,竟站住了脚,&ldo;去河南?不是说过了端午么?&rdo;
乾隆笑道:&ldo;这有什么大惊小怪?兵不厌诈嘛。日子久了,走了风声,去沛梁就只能逛相国寺耍子了‐‐他们下头诓上头那一套,你还不知道?&rdo;傅恒迟疑了一下,说道:&ldo;去李卫家走棋盘街那边。这前头是鲜花深处胡同。&rdo;乾隆小声道:&ldo;去看看十四叔……&rdo;
傅恒没再言声,跟着乾隆缓缓而行。&ldo;十四叔&rdo;,是康熙的第十四个儿子允禵,是雍正皇帝唯一的同母弟弟。康熙晚年太子允礽昏乱失位,诸王趁机群起争位。允禵和八阿哥允禩、九阿哥允禟、十阿哥允饿混到了一处,成了&ldo;八爷党&rdo;的中坚。民间甚至传言,康熙原意由允禵接位,是前上书房大臣隆科多私自将遗诏中&ldo;传位十四子&rdo;改为&ldo;传位于四子&rdo;,才有了雍正登极。乾隆登极后,在颁发&ldo;政尚宽大&rdo;明诏的当天,就传旨&ldo;撤去十四叔、九叔住处高墙圈禁,允许在宅旁散步走动&rdo;。
刘统勋在前头引路,用手指道:&ldo;万岁,前头就是十四贝勒府。&rdo;
&ldo;唔,&rdo;乾隆神色恍惚地望了一眼,只见黑魅魅的院墙足有丈五高,原来的五楹倒厦门虽然还保留着,但迎门一道高墙垒成弧形,连门前大石狮子也包了进去,只在仪门旁留了四尺宽一个小口儿,由内务府、宗人府会同把守。栅门一关,严实得像铁桶似的。
几个人刚走近西瓜灯下,那边守门的早已看见,厉声喝道:&ldo;什么人?站住!&rdo;说着两名笔帖式打扮的人过来,觑着眼一瞧,脸上立刻绽了笑容:&ldo;哟‐‐傅六爷!小人给您请安了!爷也不嫌天黑,就这么抄着步子走来了!&rdo;&ldo;什么富六爷穷七爷1&rdo;傅恒说道:&ldo;快点开门。皇上御驾来了,要见允禵!&rdo;那两个笔帖式吓了一跳,张眼望望傅恒身后的乾隆,慌忙趴在地上磕了不计其数的头,紧跑几步,一阵钥匙叮当,&ldo;咣&rdo;地一声,铁栅门被拉开。乾隆一进门,问道:&ldo;十四爷没睡吧?&rdo;两人连连躬身回道:&ldo;回皇上话,十四爷见天都是四更入睡。这几日身子骨儿不好,只怕这会儿躺在炕上养神呢!&rdo;
&ldo;你们前头带路。&rdo;乾隆说着便往里走,回身道:&ldo;刘统勋留在门口。&rdo;两个笔帖式挑着灯在前头引路。进了朱漆剥落的二门,那院里更黑得难走。满院里青蒿、野艾长得有半人高,在晚春的夜风中簌簌抖动。远处在昏暗的西瓜灯下站着几个老太监,屋里一盏青油灯幽幽放着冷森森的光。乾隆见此情景,忽地想起自己小时候曾到这里,十四叔蹲在台阶前蒙了眼睛,和自己&ldo;捉瞎蒙&rdo;玩。心里一阵凄凉,紧走几步进了屋子,轻声叫道&ldo;十四叔。&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