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提醒了傅恒,这么猴急地去拜张廷玉,也显着轻浮,笑道:&ldo;你说的是。什么相不相的,我只是个散秩大臣嘛。我在外办事不如在家,当宰相也比不得当侍卫逍遥。我是想,皇上这样厚恩,不可辜负了。&rdo;棠儿是个极伶俐的人,已听出丈夫的意思,端过一碗参汤给傅恒,说道:&ldo;这个话在理儿,上回进宫,听娘娘跟前的芸香儿说。有个恩科状元庄友恭,吃了簪花酒就疯迷了,逢人就问&lso;我是状元,你知不知道?&rso;我看你坐立不安,快和庄友恭成对儿了,这才引人笑话呢!&rdo;傅恒还是头一回听说,想想庄友恭问话的模样,不禁捧腹大笑:&ldo;我就那么没出息?我‐‐&rdo;
&ldo;两口子说私房话呀?&rdo;
院里突然传来一阵笑声,傅恒、棠儿都是一怔,一齐往窗外看时,却是慧贤贵妃的弟弟高恒来了,傅恒忙从里间迎出去,亲自挑帘。高恒不过二十岁上下,两眉平直,方脸广颡,穿一件酱色天马风毛小羊羔巴图鲁背心,套着雨过天青皮袍,脚蹬一双黑冲泥千层底布鞋,把玩着一把檀木扇子飘飘逸逸地走来,见傅恒挑着帘子等自己,笑道:&ldo;我可不敢当,衡臣老相国也来了呢!&rdo;
&ldo;是吗?&rdo;傅恒松开了手,提着袍角疾趋下阶,见老态龙钟的张廷玉一手扶一个家人进了二门,傅恒见家人服侍周到。满意地微笑了一下,上前打一揖亲自搀了张廷玉,笑道:&ldo;您七十多岁的人了,要见我打发个人传句话不就结了?&rdo;
张廷玉是个深沉人,听了只一笑,由傅恒搀着进了上房。傅恒便冲里屋道:&ldo;那拉氏(棠儿),高恒不是外人,张相头一道来府,你也不用回避,把我带回来的大红袍茶给二位泡上来。&rdo;
&ldo;大红袍茶有什么稀罕?&rdo;高恒自幼与傅恒同在宗学,十分熟识,坐在椅中笑道:&ldo;你要爱喝,我送你二十斤。张相来了,又逢你高升,拿好的来!要显白你清廉么?&rdo;
&ldo;你好大的口气!&rdo;傅恒笑道,&ldo;真正的大红袍只有一株茶树。雷击了半边,只一半活着。我亲自到岭南露坡,才得了二两。连给皇上进贡,都是附近的茶树掺兑着进上的。你一开口就是二十斤!&rdo;
几句话说得张廷玉也兴奋起来,在椅上仰身笑道:&ldo;这么说我从前喝的也是假的了?今儿倒要领略一下!&rdo;说着,棠儿已经沏好三杯,用小茶盘亲自端了出来,张廷王端起一看,竟是玻璃杯子(1),‐根浮茶不见,只一层薄薄的白雾漫在杯口,幽幽清香沁人心脾。
&ldo;这叫瑶池雾生。&rdo;傅恒笑着指点,&ldo;您看,杯中茶水五层显色,绿红清澄,叶经水泡变为黄色,不上不下浮在中间……周围茶树味香也是上好的了,只不带寒香,也分不出五色来,这就是真假之别!&rdo;
1当时玻璃杯非常名贵。
张廷玉微笑着细细端详,取一杯轻轻嗅了嗅,沾唇呷了一口,品着道:&ldo;醇而不厚,芳香不烈,色而不y,沁心醒脾‐‐好!&rdo;那高恒心思却全然不在茶上,直勾勾一双眼盯着棠儿,直到茶送到面前,才忙乱着接过,口中笑道,&ldo;茶好,沏得也好,嫂子功夫不寻常!难得这五色齐出!&rdo;说着便饮一口。看棠儿时,她早已一哂去了。
&ldo;张相,&rdo;傅恒题归正传,呷一口茶说道:&ldo;刚不久接到的旨意,我要到山西。原想明儿登门造访,领您的训的。既然您亲自来了,正好就此讨教。我年轻不省事,皇上寄我腹心,委我重任,真的怕办砸了差事。高恒是奉旨要去江南接我的差了,也来得正好,呆会儿有些话我也要交待。&rdo;高恒忙低头答应一声&ldo;是&rdo;。
张廷玉抚着胡子道:&ldo;你在外头递的折子我都看了,那些文章条陈,就换了我年轻时候也是写不出来的。长江后浪推前浪。我这几日一直都在想,也确实到了你们年轻人给主子出力的时候了。&rdo;
&ldo;这是衡臣相公谦逊。我陛辞时,皇上就说过,&lso;要学张廷玉,不要学明珠、高士奇。张廷玉几十年恭谨小心侍上,勤慎秉公处事,仁厚待下。公务无论巨细、无论繁琐没有一件懈怠的。圣祖以仁为法,离不开他,先帝以严为法,也离不开他,朕以宽为法仍是离不开他,其因在于他老成谋国,始终廉隅自持。世宗爷曾许他入贤良祠,那是自然之理,现在朕还不能放他养老。真到那一日,朕还要让他入贤良祠,赐诗赐筵,让这一代名相风风光光全始全终&rso;。&rdo;
张廷玉听得极为专注,《洪范》五福,其中最要紧的就是&ldo;终考命&rdo;。清朝开国前几任上书房大臣没有一个&ldo;全始全终&rdo;的,明珠、索额图还几乎被康熙杀掉。他这几年愈是留心,愈觉得这是&ldo;大清气数&rdo;所定。他倒不象鄂尔泰那样,见乾隆起用新人就犯醋味。他想得最多的是宁可自己累死,最后能落到一个全终善名。因而听了傅恒转述的话,比饮这杯大红袍茶更觉舒泰。他更不知道,傅恒漏传了乾隆说的&ldo;五代间冯道为相,经历四世革命,张廷玉在相位时日和冯道差不多,迭经变故不颠不扑,自必有他过人之处&rdo;‐‐拿张廷玉比无耻的&ldo;长乐老&rdo;冯道,这不能算什么好话,因不是奉旨传话,傅恒自然回避开。张廷玉满是皱纹的脸舒展了一下,说道:&ldo;傅六爷,皇上这话于我而言实在是过奖了。老实说,在这个位置久了容易生出两样不是。一是自不修身,转入骄侈一类,因为权重,忘掉了自己的臣子身份;二是小人趋附,门生、故吏扯不尽的关联,他们在外哪能个个循规蹈矩,做出不是来,不是你的责任,也觉得脸上无光。就如刘康,扫了多少人脸?庄亲王、齐勒苏、徐士林……还连带着弘晓王爷、弘皙王爷。李卫一世精明,这回也被拖进案子里。昨儿我差人去看他,皮包骨头,连说话气力都没了……&rdo;说着,张廷玉神色黯然。但他旋即就提起了精神,笑道:&ldo;你的喜日子,我不该说这些话的,如今圣明在上,烛照四方,就如万岁说的那些话,体天格物,何等关爱!你如今是乘风破浪、创事业的年纪,打起精神好生做去,做得比我好才是正理!&rdo;
&ldo;我永远铭记张相的告诫。&rdo;傅恒沉吟着换了话题,&ldo;前番奉旨出去,其实心里没什么章程,见什么管什么,老实说,南京那边官场我的口碑不好。什么&lso;傅六爷,皇后弟,上管天,下管地,哪怕咱们打喷嚏,或者咱们放个屁,他也要奏上去,逗得皇上笑嘻嘻,大小官员得晦气……&rso;&rdo;他没说完,张廷玉已是哈哈大笑,高恒也是忍俊不禁。连隔壁刺绣的棠儿也笑得针扎着了手。傅恒道:&ldo;不管怎么着,我是想把事做好的,也没有整下头的意思,只是没有办过专差,摸不到头绪罢了。所以知道我的也还能谅解。&rdo;张廷玉笑道:&ldo;用人、行政、理财,下头一套一套的。你是钦差,不能葫芦提子一把抓,更不能越俎代庖。比如山西,黑查山驮驮峰正阳教匪聚众,这是你的专职首务。一定要干净利落地把差使办好。其余的事你只是看,小弊病只提醒一下,或发文叫有司衙门办理、回禀。大弊病最好和那里的巡抚、将军会商,联名奏上来,你的差使也办了,他们也不觉得你碍手碍脚了。&rdo;说着转脸笑谓高恒:&ldo;这是说傅六爷,你到南京也是一样。你们都是皇亲,比常人更多一分顾忌,口碑似剑,也是很吓人的&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