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已有一个时辰,乾隆看了一会邸报和折子,一色都是&ldo;恭请圣安&rdo;的套话,甚觉无聊,便出来独自散步。他没有叫,别人自然也不敢陪,只背着手仰望着天,不时飘来一片雪,落在热呼呼的脸上,有说不出的清凉适意。去山西往往来来二十多天,回到北京,又见到这方方正正的四合院,踏着京城的土地,他心里有一份踏实亲切的温馨。他由王汀芷一下子想到棠儿、纽枯禄氏、蓦地又想到皇后富察氏,此时她们都不在身边,再细细思量,他才发觉自己真正想念的竟是皇后!乍然间又想到杨嗣景,回护山西被告原是他意中之事,没料到这个杀才竟然是个无赖流氓!他吞掉的是一封什么信?里头写的什么?弘晓为什么叫弘昇代笔?这和前头弘昇他们暗地鼓捣&lso;八王议政&rso;有没有牵扯,……乾隆把各条线路顺着脉络往一处联,头都想疼了,忽然西厢南端屋里传来朗朗吟诵声:
送君南浦,对烟柳青青万缕。更满眼残红吹尽,叶底黄鹏自语。甚动人多少离情,楼头水阔山无数。记竹里题诗,花边载酒,魂断江干春暮,都莫问功名事,白发渐星星如许,任鸡鸣起舞,乡关何在?凭高目尽孤鸿去。漫留君住,趁醇酿香晚,持杯且瑶醉台路,相思寄取,愁绝西窗夜雨。
在这静寂无声的小雪之夜,羁旅之人,听到这样清雅的曼声咏哦,真是令人心恬意适。乾隆听着这首《薄幸》诗,一下子竟想起死了的锦霞,不禁痴了。接着听时,那人又诵道:
碧云天,红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糙无情,更在斜阳外。黯乡魂,追旅意,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ldo;先生清雅!&rdo;乾隆一边说,笑嘻嘻推门进去,举手一揖说道:&ldo;只是太凄楚了。你似乎有什么心事?&rdo;一边说一边打量这人,只见他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湖绸长袍,黑缎子丝绵坎肩,总也不过三十来岁年纪,清俊的瓜子脸上微有几粒白麻子,一条细长的辫子盘在脖子上,正在怔怔地望着窗户吟诵。见乾隆突然进来,忙微笑道:&ldo;您是住在上房的客人吧,请坐!敢问贵姓,台甫?&rdo;乾隆一边笑一边和他行礼坐下,说道:&ldo;卑人田兴,从山西贩马回来。听先生清吟,不觉神往。先生何方人氏,怎么称呼?&rdo;那人还没来得及答话,钱度一头闯了进来,说道:&ldo;主子,鄂当家的叫我过来看看,要没事,请主子回去,有几笔帐要回主子呢!&rdo;一抬头,惊讶得后退一步:&ldo;这不是勒敏三爷么?&rdo;
勒敏不禁也是一笑,羁旅中遇到故旧,他心里也觉亲切,说道:&ldo;你怎么也在这儿?这位田先生‐‐你不是在刑部做官嘛,怎么称他主子?&rdo;那钱度十分机敏,只略一顿,说道:&ldo;我们爷是汉军正红旗的牛录。我改入旗籍,他自然就是我的主子。这次他到山西作生意,恰好我也出差,就同道儿了。&rdo;勒敏自己也是旗人,自然懂得这个道理,遂笑道:&ldo;你比我们满人还懂礼。前年我落第,碰到我旗下一个奴才在什么光禄寺当寺丞。我拦住他的马说要借点钱。这个杀才连马也不下。掏出二两银子丢在地下。让我一把把他拽下来踢了两脚。我说:&ldo;爷不要你的银子了,倒赏你两脚!&rdo;
&ldo;勒敏……先生。&rdo;乾隆见钱度和勒敏相熟,心中更无疑忌,偏着脑袋想了想,说道:&ldo;先生是满人,哪个旗下的?&rdo;勒敏叹道:&ldo;说出来辱没先人。家父就是湖广巡抚勒文英。先帝爷手里坏的事‐‐如今我连旗人应份银子也不得领。托尹中丞仗义,替我捐了个贡。如今内务府新设了个七司衙门,还没有殿试,就在衙门里走动,挣几个房店钱……&rdo;乾隆笑道:&ldo;那也算我们遇得巧。&ldo;
勒敏起身倒了两杯茶,一杯奉给乾隆,一杯递给钱度,钱度忙摇手道:&ldo;我怎么敢和主子一处吃茶?我也不渴。哎,勒三爷,这么大冷天儿,你到丰台来做什么?&rdo;勒敏叹息一声,说道:&ldo;我来寻玉儿。一到北京我就寻张家肉铺,张铭魁自从我走后不久就迁走了。六六也叫东家辞了。我无法报这个恩了!&rdo;他说着,想起玉儿待自己情重恩深,泪水夺眶而出,&ldo;我死也不得瞑目,死也还不了这个愿的了。&rdo;
&ldo;你也不用这样。&rdo;钱度心里突然一阵愧疚,面皮便微微发红,&ldo;你又没有忘了他们。还在苦苦寻访嘛。这一番殿试得意,选了官出去,要有这个缘份,总归见得着的……&rdo;说着也是神色黯然。钱度见乾隆诧异,忙将勒敏科考失利,被张铭魁父女营救,又失散了的事一长一短说了。
乾隆想到自己和王汀芷的事,理虽不同而情同,也不觉有相怜之意。叹道:&ldo;看来天下事无大无小,不如意者居多,想破些,也就了了。&rdo;勒敏已是泪眼模糊,说道:&ldo;我何尝不这样想,但我至死不明白,我什么地方干错了事,说错了话,惹得她一家这样厌弃我!这些天我一有空儿就去西河洼子,在那个破屋跟前一坐就是半晌,人去楼空,音在琴亡……&rdo;他悲不自胜地哽咽着。钱度眼见无可安慰,在旁笑对乾隆道:&ldo;鄂当家的那边候着呢!敏兄,不用伤感了,殿试完了,我帮你一处找。怕怎的,人身三尺,世界难藏,走不了她!&rdo;乾隆也起身,只朝勒敏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说便回到了上房。一进门便问:
&ldo;今儿的邸报,内廷送过来没有?&rdo;
允禄、鄂尔泰和纪昀都在上房等着,见他问,允禄忙道:&ldo;今儿的邸报没取来,如今宫禁比原来森严,七司衙门和内侍卫房不相统属,去取邸报的太监被挡了回来。臣已经写了手谕,叫卜信再去,大约一个时辰就‐‐&rdo;
&ldo;什么七司衙门?&rdo;乾隆方才听勒敏讲,还不甚留意,如今见连自己的贴身太监都被挡住,倒警觉起来,&ldo;七司衙门归属哪里统辖?&rdo;允禄不自然地笑了笑,说道:&ldo;这事是奏过主子的,是内务府新添设的衙门。因皇家宗亲越来越多,外地王爷进京也都是各自照料各自,既不好管,也不好照料。当时说过,主子点了头。他们严密关防,怕不是好的?&rdo;乾隆听了目视鄂尔泰,见鄂尔泰沉默不语,知道不是他的首尾,思量半晌,冷笑一声说道:&ldo;原来是这样!朕还以为你们要写折子奏准了再办的。哪里想到你们雷厉风行,趁着朕不在北京,竟悄没声儿就弄起个&lso;七司衙门&rso;!&rdo;
允禄被这尖刻的讥讽刺得浑身一颤,自觉有些站不住,忙免冠跪下,说道:&ldo;这事臣也只是知道,是弘晓他们办的。更不想他们竟然和内廷侍卫分岗,也宿卫在大内。&rdo;纪昀在旁道,&ldo;这不是件小事。若不裁抑,将来就是大清的东厂、锦衣卫!我圣祖即位之初,即下令裁撤十三衙门。皇上以仁道圣化育天下,岂有设这种衙门?‐‐将来尾大不掉之时,就难办了。&rdo;
&ldo;不是裁抑的事。&rdo;乾隆的语气象结了冰,快步走到炕桌前,提笔写了几行字,交给卜义,&ldo;你飞马传旨,叫丰台提督和步军统领衙门九门提督来见朕;传旨张廷玉、讷亲、弘晓也立即来‐‐谁也不许带从人!&rdo;钤了随身小玺。待卜义出去,乾隆才道:&ldo;十六叔,纪昀的话是有道理的。所以,今晚就要裁撤掉这个衙门。&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