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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第1页）

正热闹间，芳卿抹布垫着双手，端出个硕大的瓦火锅，里头积炭烈火劈啪作响，周匝汤窝儿里翻花沸腾，里边头尾相对煮着两条黑糙鱼，还浸着肚片，白肉片、海带丝、四喜丸子……一上桌，立时香气四溢勾人馋涎。刘啸林笑道：&ldo;这是雪芹的拿手菜，什锦鱼锅！怎么不见香菇？&rdo;芳卿安放好锅，笑道：&ldo;怎么忘了？那是塞在鱼肚子里的……&rdo;阿桂猴急就先夹了一片连筋肥羊肉，飞快地填了嘴里，烫得直吸气道：&ldo;热‐‐嘻热‐‐嘻热……热！&rdo;他到底伸着脖子咽了下去，眼泪已是流了出来，又索冷水嗽口，笑着说道：&ldo;羊肉作出这味道来，我不做将军，卖羊肉得了！&rdo;曹雪芹只是笑，等着芳卿的托盘过来，橘皮水、五香料、姜未、蒜丝……还有一小撮白糖，勾了醋兑进锅里，将小半瓶酒沿锅一点一点泼了进去。顿时，肉香、酒香、菜香蕴含着还有一缕难以言传的清香升腾而起久久不散。敦敏咋舌道：&ldo;平常一锅菜，居然烧得出这味道来？&rdo;

&ldo;这叫&lso;无材汤&rso;。&rdo;雪芹淡淡说道，&ldo;以鱼、羊为君，猪、鸡、鹅、鸭为臣，辅之以酒醋即成。可惜没有鹅、鸭，牛肉顶替加上肚片，只取个&lso;鲜&rso;字罢了。&rdo;敦诚便问：&ldo;何以如此命名？&rdo;刘啸林道：&ldo;这是我命名的。我中探花，吃过琼村宴，皇家御膳没有一味及得上这汤。如此好菜，又上不得皇家御桌上，想起雪芹的石头记一首诗，即兴命名的。&rdo;遂轻声吟诵：

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又道：&ldo;后两句与菜不甚贴切，只取它无福登殿入阁罢了。&rdo;

众人听了都说&ldo;有理&rdo;，齐用调羹匙舀那汤，果然鲜美不可方物。雪芹这才说道：&ldo;我回北京才几个月，芳卿又生产，没有写多少正文。原来写的，怡亲王府抄完了，已经送回是之那里。敦二爷、三爷要看，从是之那里借，只不要丢损了就是。写书图什么，就是叫人看的嘛！&rdo;敦敏在席中揖手相谢，又道：&ldo;先生说没写正文，一定有好诗，何妨叫我们一饱眼福呢？&rdo;&ldo;诗稿你芳卿嫂收着，席散了你们抄去。那些诗词多都凄凉潦倒，没的败了诸位酒兴，倒是有一编《五美吟》可以诵一诵。红妆佐酒又是纸上谈兵，不亦乐乎？&rdo;遂吟咏道：

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官空自忆儿家；

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浣纱。

&ldo;这是西施。&rdo;雪芹说道。又吟道：

肠断乌啼夜啸风，虞兮幽恨对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醢，饮剑何如楚帐中！

‐‐虞姬。

绝艳惊人出汉宫，红颜薄命古今同；

君王纵使轻颜色，予夺权何畀画工？

‐‐明妃。

瓦砾明珠一例抛，何曾石尉重娇娆？

都缘顽福前生造，更有同归慰寂寥。

‐‐缘珠。刘啸林道：&ldo;五美还有一位，想必是杨妃了？&rdo;曹雪芹笑道：&ldo;杨玉环在海上仙山和明皇一道读《长恨歌》，不得空儿来侍候探花。是红拂女。&rdo;遂又轻声吟哦：

长剑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

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糜女丈夫？

他言语丝丝转颤，如有金石之音，众人都听得心驰神往。刘啸林将杯一举，说道：&ldo;好诗‐‐好酒好美人。有此佐酒千杯不醉。来，干！&rdo;众人都笑着一吸而尽。

敦诚听着曹雪芹咏诵《五美吟》，夹着汤锅里的菜，左一杯右一杯，只是吃酒，己是醺然欲醉，说道：&ldo;我听听，众人都比我兄弟强！雪芹先生早年，领略尽六朝金粉，钟鸣鼎食，繁华阅尽，如今著书黄叶村，立万世之言；勒兄刘兄又是状元、探花，也风光一时，阿桂如今正万里觅封侯，是之先生耕读山野，没有功名也是自在山人。我兄弟说起来是闲散宗室，却是败了几代的破落户，一没升官二没发财三没走桃花运，不但&ldo;无材可去补苍天&rso;，还要受家教管、受内务府管，一天两晌只是瞎混，恰正是&lso;有心羞颜等地fèng&rso;！&rdo;敦敏便问，&ldo;寻地fèng干什么？&rdo;敦诚道：&ldo;寻个地fèng好钻啊！&rdo;众人听着越发笑得。浑身乱战颤。

&ldo;雪芹，&rdo;勒敏心中有事的人，看看外边雪小了一点，说道：&ldo;我知道你清高，不屑去弄八股诓功名。不过，无论如何，你既已在这&lso;未世日&rso;里头翻筋斗，也得和光同尘吧。而且说笑归说笑，官场黑暗龌龊是真的，也不见得人人都是乌鸦吧？&rdo;雪芹笑道：&ldo;人要不肯&lso;和光同尘&rso;，谁还活得下去？我是寒透了心，也惊破了胆，再不敢涉足那个锦绣前程！雍正六年随赫德带人抄我的家，大小男女一百十四口，关的关，枷的枷，分与人为奴的，入狱待勘的，那真叫&lso;树倒猢狲散&rso;。雍正十一年随赫德又被抄家，依佯葫芦再画一遍，如今随赫德的二儿子还在黑龙江与披甲人为奴！抄随赫德的寿泰，前年和弘皙的案了沾边，又被抄了，家人全部发卖、家产全部入官，听说是一位姓袁的买到了我家花园，起名儿叫&lso;随园&rso;。我的叔祖公、姑祖公如今又红火起来，连带着说傅六爷，那更是走得近一点就烤人。我和六爷情分近，又是远亲，芳卿又是六爷府里的人，我要硬挤门子，怕不挤来个一官半职？没意思了诸公，就如那走马灯转了一圈又一圈，你就再等一圈，仍旧的关、张、赵、马、黄。&rdo;勒敏笑道：&ldo;罢，罢！我说不过你，不过你总不是蝉，吸露喝风就能活，庙里和尚，清静修行，也还有儿亩庙产‐‐饿得头晕眼花的，还能&lso;采ju东篱下，悠然见南山&rso;，我就不信陶渊明！&rdo;敦诚想起自家身世，又带了酒，大声道：&ldo;雪芹这话最对我的心思！有诗为证！&rdo;遂也击盂而歌：

少陵昔赠曹将军，曾日魏武之子孙。

君又无乃将军后，于今环堵蓬蒿屯。

扬州旧梦久已觉，目著临邛犊鼻裈！

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

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

他显然已被酒忘了形骸，歌罢放声大笑：&ldo;如先生之宏才，何至于跻身仕途，与俗人争道！&rdo;他不防头，说得阿桂、勒敏都是脸一红。敦敏便忙圆场，说道：&ldo;二位不要介意，我老弟就这样儿，老爷子，内务府堂官都拿他没法子。其实，我倒觉得勒敏说得有道理，雪芹靠卖画儿写字糊风筝渡日，总归不是久长之计。&rdo;

阿桂听了笑道：&ldo;我才不在乎呢，我不是秃驴、不怕人骂和尚。&rdo;顿了一下又道：&ldo;你别以为我满得意，我当知府来见雪芹，曾说过&lso;见州县则吐气，见道台则低眉，见督抚大人茶话须臾，只解说几个&ldo;是是是&rdo;！&rso;你觉得很有味儿么？&rdo;曹雪芹调侃道：&ldo;你说的是个联句儿，忘了我对的下联否？&rdo;&ldo;不敢，&rdo;阿桂笑道：&ldo;不过我确实不是脏官，说出来自己骂自己么？&rdo;又念了对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