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他是个普通人,只有十指。十一指是他捡来那娃,右手拇指处与一般人不同,又凭白生出一截肉桩来。灵不灵活是暂时没人瞧见,拢共也才养了几年,出师还早了去。
但老李头十指远非灵活能描尽,寻常耍皮影的,能将任意两具人像同时拉扯的顺畅,那就得恭恭敬敬喊人一声儿师傅。偏老李头一人能将他那半箱子宝贝一起舞的风生水起,从未出过岔子。
三尺生绢天地开,十指光影顺手来。
他喊将将需答,点相相要应,天上玉帝听声叩,地下阎王得令躬身。什么游龙飞凤,才子佳人,分明一堆死皮子,奈何箱盖一开,好似是自个儿跳出来往老李头面前一站,活灵活现就成了县老爷那副联子。
千秋英雄灯下舞万古豪杰手内提。
这还不算完,吹拉弹唱念作打,老李头亦是游刃有余。逢着月明无事,也无需找帮手,独自在院里扯了幕布,问天借光,一个人捏着哪个唱哪个,咿咿呀呀能唱到二更天,问就说一日不练手生。
临近的乐得去凑个热闹,免费的好玩意儿谁不爱?一开始老李头还给端碗白水,日子一久,去的人越多了,连白水都得自带。
赶上月中几天,但凡看头顶老天爷亮堂,不会落雨的样子,李家院子早早就有小儿过去。等月亮糊了人脸,闲着无事的大人也常搬着板凳。
听完识趣的,投几个铜板,家贫的,老李头也不赶人。只是皮薄的少去几回,张三去的多些,不怪赵五挤兑他欠人戏钱。
除了给岁月找点乐子,各家还有些别的计较。这老李头一日老过一日,还不见生儿育女,难道还能将祖辈传下来的东西带进棺材里?早些套点近乎,亲传不指望,偷学个一招半式,将来也能混个正经活计,总比往城外来回土里刨食强。
要说老李头这么大角儿,原犯不上与他们这些人一同住在城角偏僻处。得不过正如张三所说,老东西小气,开口闭口都是要养影人,指望他往别的地儿多花一文,那真是从蚊子腿上剜肉,拿针尖都挑不下来。
有这么个运气,那还不得小心伺候着,按了这形势,原昨晚听老李头去了,该齐刷刷往院子里一戳,没听着临终遗言,分两样鸡零狗碎也是好的。
但前一月吧,九丈县来了个新父母官儿。为人倒是和气的很,一点官架子没见着,底下人正不知如何迎接,听说那老爷就好这一口,好的如痴如醉。且还不是个叶公好龙的,兴致来了,自己也能提竿上幕,开嗓唱一段。
这可不就赶了巧,老爷在饭桌上屁股还没焐热,当差的就一路小跑来,腰身弯成虾米喘的上气不接下气,远看着跟群王八踩了高跷似的。
嘴里倒喊的是请老李头,实则跟来拿人一般。才等老李头应声开了门,那王八瞬间甩了壳,化成个人形,一个冲进院里扛起箱子,一个差点把老李头也给扛起来。急得那老头是连连喊:“琴琴琴,我的琴还没拿”,吓的周遭看热闹的是以为老李头杀人还放了把火。
平日里跟老李头一同搭台的戏班子也被请过去了,可惜没用上。说那老爷就喜欢一人听个简单自在,推杯换盏间道是“只需半个影人像在台上咿呀两声,翻转腾挪里才见得是真章,弄些丝竹管弦作甚”?一圈人拍手称好,喊老爷高论。几日之后,这话就成了县里饭后漱口的好茶水。
众人瞧老李头初去两回似乎还乐的很,脸上褶子如往常一般笑的极深。这也难怪,城中老爷不少,寒来暑往这么些年,十个有八个请过老李头唱戏,但一县青天喊上门,算是将他李家没落的门楣又给挣回来了。
京城的权贵究竟有多贵,九丈县里的人大多是梦也梦不出来。反正九丈县里,就属青天大老爷最贵,贵到旁人近身三尺内,就能蹭下好厚一层金粉来。
有了这档子事儿,李家院里更添喧哗,哪还用的着等什么明月夜,多的是人阴雨天都赶着上门问老李头缺不缺伞。几个差爷也跑的勤,热情劲儿快赶上老李头是自家生身父亲了。
只没几日,幺蛾子就从李家院里飞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