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弥婉感受着身体里的血液以一种快到可怕的速度向着双生环灌入,以这样的速度下去,只怕双生环还没有开启她就要被抽成干尸了。
这正是她轻易不动用沐生环的原因,前生她开启沐生环的时候正是在战场上,她胸口一道巨大伤口流出的血误打误撞地唤醒了它,彼时她已是元婴期修士了,到了元婴期便可重铸血肉,肉身里每一滴血液都饱含着充盈的灵力,可饶是这样,沐生环还吸收了她半数的血液。现在虽说她灵露溃散,积攒的灵力陡然爆发充斥血液,但对沐生环而言,这点灵力不过将将能唤醒它罢了。
自家人知自家事,图弥婉拼死打开沐生环其实并没有抱救自己一命的奢望,她只是想让自己死得更……体面一些。为打开家族信物而死,怎么都比惨死蛇口来得好听。
灵力散逸,血液流失,天地大劫的记忆给了她不受疼痛干扰的意志,是以在这样时时刻刻方方面面的剧痛下,图弥婉依旧能清楚地感受到生机是怎样流出自己的身体,她觉得越来越冷,身躯慢慢僵硬。在生命的最后时光,时间仿佛被拖曳成永恒,前世今生的画面交错着自脑海中流过,最后定格成一抹清瘦的人影,然后细节一点点明晰,那人有一双清冷的眼,绷紧的唇线坚毅而疏离,他眉眼清俊,神色总是淡漠,让人不自觉地想起极北之地亘古不化的积雪。他是一个多么冷漠的人啊,冷到几乎不近人情,可这样一个人,他曾一次次地将她护在身后,哪怕她曾无数次地让他失望,哪怕她曾犯下滔天罪孽,这个男人都没有放弃她。在她初临异世惴惴不安之际,是他为她抚平所有惶恐,殷重烨之于图弥婉而言,不仅仅是师父,更是她与这个世界接触的第一个媒介。诚然她在日后会遇见无数的人,但他从来都是不同的。
她多幸运啊,能在这个世界里遇见他。
回光返照终有尽时,图弥婉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一点点消散,唯有殷重烨的身影停留在视网膜上清晰如初。她突然有种流泪的冲动,说不上是因为感慨还是别的什么,她只是觉得,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停在意识里的是他的身影,是一件如此幸福的事。
归岚警惕地看着突然出现在灵力柱中心的男子,他着一身黑袍,素极的样式与小七人形时所穿的颇为相似。但此时归岚已无暇顾及这个细节,他全部的力气意志都用在克制自己后退的欲|望上。更让归岚感到羞耻的是,这个男子自出现起就没有看自己一眼,可即便在这样明显的漠视下,他不自觉散逸出的气势依旧让归岚几欲崩溃。
“你……”话音刚出口,归岚甚至来不及为自己喑哑的声音惊讶,他便被男子轻轻的一瞥逼得维持不住人形,只能化作蛇躯匍匐在地。他无法形容自己那一瞬感受到的压力,男子眼里没有那种外放的杀意或是森冷,那只是一双普普通通的,充其量比旁人更黑一点的眼睛罢了。可那漫不经心的一眼却仿佛自万丈高空直直坠下,狠狠砸进他的灵魂里,让他神魂一颤,差点立时神智溃散。
归岚无力地瘫软在地,不是不想冲上前去,但令他悲哀的是,用尽全身的力气他都不能靠近哪怕一步。冥冥中的不祥预感终是应验,他千防万防却依旧没有杜绝那个“万一”。他抬起头,草木丰茂的树林里光线晦暗,沉积了数万年的生死交替的陈腐气息萦绕在身侧,阴冷的窒息感自骨髓里缓缓渗出,他想,他从未设想过的死亡,终于,还是要到了。
殷重烨自然无暇顾及归岚的想法,他的注意力全都聚集在图弥婉身上,准确的说是她身前悬浮的一枚巴掌大的白色玉环上。那是一枚再普通不过的玉环,它通体光洁无瑕,源源不断的鲜血自图弥婉身体里涌出,在虚空中蒸发掉绝大部分后,抽成一道比发丝还细的鲜红血线,一圈一圈缠上玉环,仿佛有只无形的手,用线在玉环上勾画出一道道玄妙瑰丽的花纹。
十分之一、九分之一、八分之一……随着花纹覆盖面积的扩大,虚空中常人难见的虚像一点点凝实。仙宫精舍、仙草灵植、仙器法宝、仙丹灵药……种种让修士能为之疯狂的资源杂物一般地铺了满地,哪怕是修炼有成的高阶修士也无法在这么大的诱惑下保持冷静。殷重烨却丝毫不为所动,他甚至连半个眼神都吝于分给它们,他的注意力不受控制地凝注在虚空中的那道人影上,那是图弥婉的魂体,不同于肉身那六七岁孩童的精致稚嫩,魂体显示的是一位一身红衣的女子,衣摆上绣着一只张扬展翅的金色凤凰,衬着那张凌厉明艳的脸,她像是一只浴火的凤凰,整个人都带着一种仿佛能灼伤眼睛的张扬明媚。
她直直地盯着他,眼神却像是透过他,看向旁人不知的远方。
漫长的生命里,殷重烨不是没有见过比她美的女人,但奇异的,像是被那扑面而来的飞扬明丽灼伤一样,他无端觉得自己的呼吸乱了序。
殷重烨神色不动,微微抬手,一道血线自指尖射出,纠缠着图弥婉的血渗进玉环里。
那厢图弥婉只觉做了一个漫长的空白的梦,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有死,只知道再睁眼时,眼前是满山满谷的珍宝资源,或巍峨或精巧的宫舍隐在渺渺云雾里,神秘得像是幻境。灵气饱满的黑色灵田自脚下浩浩荡荡地铺向天边,田间只有寥寥几株灵草,但无一不是举世难求的仙植。不同于记忆里满眼青翠的景象,眼前的一方天地虽然依旧壕得让人触目惊心,但一眼就能看出那种常年无人打理的颓败感。
这里正是沐生环的内部,图弥婉一时有些百感交集,毕竟按记忆来说,这件承载过她所有希望和绝望的法宝在她前世陨落之时,为她亲手所毁。沐生环是图家的三样主脉信物之一,虽有传言这是一件威力非凡的灵宝,但在上一次的天地大劫中,器灵陨落不说,更重要的是它的开启方法遗落了,是以它才会作为一枚象征物落在她手里。事实上,直到前世她因缘巧合下打开它后,她才知道这居然是件法宝,而打开它的条件唯有一条:拥有者是它的打造者图沐的直系血裔。她正是那一支唯二的血脉之一。
图沐是上一次天地大劫之前图家的一位家主,他是一位当世顶尖的道纹师,曾仿造太古神器斜照亭炼了一对法宝沐生环和夙生佩,夙生佩赠与他的妻子花夙迟作为定情信物,而沐生环则给他们的嫡长子作为传家宝。数万年流逝,曾经交好的图、花两家分道扬镳,夙生佩为花家夺取,而沐生环作为他那一脉的信物代代传承,及至如今,曾经风华绝代万众臣服的一代骄子早已在大劫中化为灰飞,就连血脉也只剩下寥寥两人罢了。
这就是天地大劫的可怖之处,任你天资纵横傲视苍生,只要一着不慎,也逃不过陨落的下场,声名赫赫又如何,人死万事空,再大的名声也终不过换得后人一声唏嘘罢了,或许数万年后,就连能为你唏嘘的人也剩不下了。
图弥婉压下心头涌上的寥落,抬眼凝神时只觉眼前一花,眼前的环境不知什么时候变了,身前不知何时现出一大片茂盛的桃林,一道曲折小径隐入桃林深处,灼灼桃花盛放枝头,时值傍晚,微凉晚风携着零星花瓣掠过侧脸,沿路走来花落肩头,花香萦绕,让人如坠梦境。
路的尽头接着一道九曲游廊,晚风飘摇着廊上的轻纱,廊下碧水盈盈,倒映着烈烈晚霞,缓步行来像是走在云端。
游廊那端矗立着一栋极尽精巧的竹屋,屋前立着一道人影。那是一道穿着翠绿衣裙的女子的背影,墨发及腰,纤细窈窕。她仿佛被惊动了一般,倏然回头,只一眼,恍惚间像是时间被静止。
竹屋旁桃花开得如烟如霞,却不抵她唇际似有若无的浅笑。浅淡雾气里,她飘渺出尘得像是要归去仙乡一般,那双温柔明亮的眼睛隔着薄雾,宛若是自千万年前遥遥望来,苍茫且渺远。
她的脸是苍白的,没有半分血色,整个人好似开到盛极的梨花,美到了极致便是凋零。
穷尽前世今生所有的记忆,图弥婉依旧确信,她绝不曾见过比那女子更美的人。她美得模糊了时间,虚化了真假,像是汇聚了天地间所有的美好。
女子轻轻一笑,霎时间桃花晚霞俱都失了色彩,唯有那一抹浅淡的笑值得目光停驻,她启唇,声音温柔和缓得似流淌的月华:“我是楼闲盈,你是惊鸿宫第几代弟子?”
图弥婉回过神来,她心神一凛,脸上却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叹和迷惑,她垂下眼怯怯道:“我、晚辈不是惊鸿宫的,晚辈为崇云仙宗外门弟子。”
楼闲盈一怔,笑意淡了下去,她似叹似悲道:“如此……你可知崇云仙宗开宗有多少年了?开宗祖师的名讳又是什么?”
图弥婉道:“崇云仙宗立宗至今已有两万多年,至于祖师名讳我倒是不知,我只知道他姓顾,道号崇云。”
“这样……”楼闲盈沉吟道,“你可听说过截天剑派?”
截天剑派她自是知晓,那是太古六大宗门之一,最后在陨仙之战中满门尽灭道统断绝,但这堪称秘辛的东西不是她该知道的,是以图弥婉摇了摇头,茫然道:“晚辈不曾听说。”
楼闲盈一怔,种种复杂情绪自眼底掠过,终是掩埋在那双明眸里,图弥婉发现她的眉心闪现过一点鲜红印记,它不过小指甲盖大小,仿佛是一枚极尽繁杂的符文,衬着那张苍白的脸,那印记像是立时便会滴下稠艳鲜血。楼闲盈轻轻道:“孩子,我知道你得了一个霸道的传承记忆,并且颇受其苦。我为你压制它,并且把我所有珍藏都与你,你帮我找一个人好不好。”她的音调不高,却奇异地带着一种让人不觉笃信的感染力。
图弥婉怔怔地看着她。
楼闲盈弯唇一笑,眉目如画,顾盼生辉,眼角眉梢的眷恋让人忍不住心生向往:“他曾是截天剑派的掌门,名唤诸行。”
像是被迷惑了一般,图弥婉懵懵懂懂地点头,乖巧应道:“好。”
她笑意加深,凝视着图弥婉的双眼,以一种更加舒缓的声音慢慢道:“那么,我们定一份誓约如何?”
暮色将阑,桃香清甜,图弥婉听到自己亲而空洞的声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