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又踏入悔园,众人的心情与之前大为不同,至少对图弥婉来说,她很想掐死之前那个没有情趣不爱赏景的自己。早知如此,她就应该把每一棵树没一扇门的位置都刻在眼睛里,也不至于到现在连近路都没法抄,只能顺着出去的路回头再走一遍。他们仅知的这条路曲折迂回,横跨了大半个园子,毕竟仆役之所以带他们走这条路,就是为了让他们最大程度地欣赏到园中的景色,现在要用它来逃命简直不能更虐。可惜事已至此,除非他们顺着湖水直直游过去,不然也只能老老实实地顺着这条远路走。
方淼之前开路的一箭威力不小,方圆十数丈内的障碍物被清了个干净,湖中浮桥旁的柳树或倒伏或折断,视野极为开阔。没了影壁的遮挡,他们一进门便踏上之前那条湖中浮桥,麻烦的是这浮桥曲曲折折,顺着它跑个几十步都走不出三丈远。好在因为之前有柳树相护,浮桥并未设护栏,现下柳树倾倒,遇见转折处直接跳过去或是沿着柳树横倒的树干跑一段即可。
方淼长于射箭,一旦被近身便会极为危险,他也知道自己的问题,是以无论修为有没有被压制,他的速度都是最快的。不过他开了路后便自觉落到了最后,一来他自觉保命手段最多且速度最快,哪怕被后面的剔骨虫追上也能及时逃脱。二来他的感知力最强,能及时感知到身后剔骨虫的到来。
图弥婉默默地推翻了之前对他的看法。发现他虽然表现的冷淡寡言,但并不冷漠,他心中自有一股激烈之气,像是裹在冰层下的一团雷火。而且他为人有决断有担当有胆魄,是个值得信赖的队友。
心思转动间,他们已经跑完了那段水上浮桥,到了湖心的一个亭子里,之前的骨箭路过这里的时候许是劲力稍消,亭子并没有被彻底掀翻,只是四根柱子都饱受风蚀,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骨箭开出的道路到这里并不是终点,但前方的空白已被剔骨虫填补了些许。图弥婉不再迟疑,自储物袋中取出一枚巴掌大小的古镜,春日午后的暖色阳光垂落镜面,千万道利光瞬间迸射而出,争先恐后地疾射入面前那丈许高的铅灰云墙中。图弥婉转动镜面,万道白光随之横扫劈砍,最终合成一道门洞粗细的刺目光芒,朝着那铅云悍然撞去。浓郁的焦味充斥在春风里,仿佛是终于放晴的天空一般,铅云洞穿,虫潮后的白云暖阳重又出现在众人的前方。从她拿出古镜到开路结束,众人的脚步都没有慢上半分。
图弥婉开了路后自觉地退到了最后,与方淼并肩而行,一同戒备后方的剔骨虫。
谨照取出一只漆色斑驳的木鱼,轻轻敲击,仿佛是金色又像是无色的波纹一圈圈荡开,随之而去还有一股自在安宁得气场,所有那声波笼罩范围内的的虫群皆陷入沉睡,不由自主地沉入湖水中。
接下来是君华,他抽出腰间佩剑,剑尖翻腾起道道云气,云气化雾,飘飘渺渺。图弥婉心头恍惚,罕见地走了神,她第一次没有注意到招式杀伤力,而是将目光停驻在君华侧脸的轮廓上。铅云蔽日,天昏地暗,亭台楼阁隐没在昏暗天色和渺渺雾气里,恍如隔世。像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君华侧头望来,她冷不防跌进他的眼中。
陌生人的眼波却熟悉得可怕,仿佛曾有那么一个天光昏暗的日子,她曾焦灼地等着一个人,周围景致美如仙境她却无心贪看。青衫佩剑的少年就在这个时候遥遥走来,锋芒毕露又潇洒风流,他拨开薄雾的同时也像是推开了她的心门,他含笑看她,霎时间天地明亮,时间静默,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的宛若擂鼓,耳边似有甜蜜而哀怨的女声一字一句地呢喃:“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既见君子啊……
这触动说来漫长,其实他们的目光相接只有短短的一瞬,她身旁的方淼已经警觉地推了推她,图弥婉猛地回过神来,立刻别开眼,让自己从方才莫名的感情中挣脱出来,而那一边,君华平静地收回目光,心头无端有些遗憾。
君华之后开路的又依次是姑媱、问夏、嘉牧和归岚。
待到归岚开出的路走到了尽头,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方巨大的花圃,一条一人宽的曲折小路自花圃中穿过,路的尽头是一栋挂着“惜华坞”匾额的屋子。众人踏上小路,行至道中了,才看轻门上挂着好几把精致的锁。
嘉牧和方淼不约而同地痛骂出声,可现在折回去已经来不及了。他们只能选择破门而入,或是绕开房子从花圃里踩过。用一尊法器来开一扇门无疑是浪费而且费时的,但要从花圃里走过,脚下花木繁盛,牵绊之下,前进速度无疑会被大大拖慢。众人迟疑不定时,问夏却痛快地做出了选择,只见她手摁上腕上的珠链,以触点为中心珠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得通红,一点火星自珠子中落了下来,转眼流淌成一道赤色的火焰之河,在花圃中烧出一道焦黑的“河道”。那火烧得似乎不只是草木,还烧着问夏体内的某些东西,只见她的脸色随火势越来越惨白,嘉牧当机立断敲晕她将她背在身后,图弥婉则取出一颗丹药避过众人的目光塞进问夏的嘴里。
众人沿着河道走出了花圃,无心去管仍在花圃内肆虐的火焰,头也不回地向前奔去。一轮接力又结束了,一路的体力消耗,一路的提心吊胆小心计算,众人都有些心力交瘁。更麻烦的是,之前被他们落在身后的剔骨虫已经慢慢追了上来,前有铅云后有虫潮,他们的速度注定不能像之前一样快,而速度每慢上一点,就意味着离死亡更近了一步。
这个时候已经不是计较谁出力多出力少的时候了,谨照翻手取出一盏陈旧的暗金佛灯,灯盘上没有灯芯也没有灯油,只有两滴暗红流金的液体。谨照摩挲着灯柱,素来温和悲悯的脸上头一次出现这么复杂的神情,不舍有之,崇敬有之,惋惜有之,心痛有之,哪怕是一个不识货的凡人都能瞬间明白这灯到底多么贵重。姑媱更是直接脱口而出:“这是明安大师的长安灯!”
好几个人惊叹之余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图弥婉,对东域外的秘辛知之甚少的图弥婉只能用茫然的表情一个个看回去。谨照没理会旁人的反应,他虔诚地宣了一声佛号,话音一落,一点纯正到极致的灿金色火光自液体上亮了起来,沛然暖意挥洒而出,渗进每一个人的身体里,图弥婉只觉周身一轻,心中的焦躁不安尽皆消散,往日的阴霾也被洗涤一清,仿佛是有再温和不过的长者温柔地抚上她的头,让她不由自主地安宁下来,身心明澈。图弥婉注意到众人脸上的疲色消失,昏迷中的问夏紧皱的眉头也散了开去。
温暖的火光一直笼在众人周围,阻挡剔骨虫之余,也让众人体力充沛,头脑清明,形势一时大好。由于那灯光至正至阳有避毒之能,图弥婉不用担心带出的解药不够用,当即放开了手脚撒毒|药,或红或紫或黑或蓝的毒雾此起彼伏地出现,偶有混在一起的,连她自己都算不到毒性,这手段无疑是立竿见影,无数剔骨虫连反应都不及便丧了性命,死去的剔骨虫在他们的身后铺下一路五彩斑斓的砂砾。
众人又是一路奔逃,他们的脚步再一次停下时是在一座假山前。面前的假山约有三丈高,一条台阶从山脚一路迂回到山尖,再由山尖一路曲折到山脚,站在其最高处可将大半个园中的景色尽收眼底,可谓悔园中的赏景妙地,但此时此刻却成了他们的催命地。所有人都只要只要翻过此山,再行一段便是悔书亭,甚至只要在山顶他们就能看见悔书亭的全貌。他们离它如此之近,却又如此之远。
他们停下的原因并不仅仅是这假山的阻隔,更重要的是,他们都在不安怀疑。即使是首先提出要进悔园的图弥婉此时也定不下心来,悔书亭就在一山之隔的地方,验证悔书碑到底有没有用的时机近在咫尺。图弥婉不敢想象万一悔书亭中没有人,悔书碑只是一块普通的石碑,那时他们会是多么绝望。他们已经负担不起再出悔园的消耗了,虽然没有底牌尽出,但这一路走来,他们的手段也用了个七七八八,长安灯中的暗红流金液体只剩大半滴了,能不能支撑到他们抵达目的地还是一个问题,更别提护着他们离开了。
连她都焦虑得满身冷汗,更别提其他人了,所有人的呼吸声却只能让让周围更加死寂,压抑的情绪充斥在每一个人的心里。图弥婉觉得他们就像是输红了眼终于把命都赌上的赌徒,正在希冀又绝望等待着开盅的那一个瞬间,因为是死是活就在眼前,被别人捏在手里。他们是如此期待着结局,却又无端期盼着它永远不会到来。是生是死只在一眼,但此刻,他们不愿爬山,也,不敢爬山。
僵持之间,忽的图弥婉眼前一亮,刺目白光像是劈开天地一般劈开她视野,紧接着惊天雷鸣在所有人耳畔炸响,仿佛神明自天际驾车而来,沉沉轰鸣由远及近,直至响亮到似乎能让大地震颤。
不,不是似乎,大地确实在抖!
一道电光环绕的玉色符箓自她眼前经过,而后像是之前划破天光的电光一般急切地射进假山中。整个天空顿时一暗,一道一道的雷光在天空之上凝聚成形,好似千百电蛇纠缠扭曲。天空一点一点越来越暗,也一点一点越压越低,直到低得仿佛触手可及的那一刹那,像是某个等待已久的号令终于打响,千百电蛇冲破云层,朝着那假山齐齐劈下!一波一波的雷点冲洗之下,假山上乱石迸溅、树木撕裂、火光四起、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低矮下去。连它脚下的大地都在畏惧似的颤抖着。
疯狂轰鸣的雷声中,方淼的声音还是一贯的冷淡:“既然不想爬山,那就炸了吧。”
图弥婉侧身向他看去,雷电狂落,天光未明,方淼冷漠的神情在雷光下明明灭灭,雷光火光印在他的眼睛里,像是在他眼中烧起的火,亮得惊人。冰封着的雷火露出些许峥嵘,虽然还是一脸冷淡,但她仿佛看见了他在疯狂地笑。入园前的愤怒也好,插话也好,其实都是他有意透露出的性格本质,他的火只燃烧在行动中,而不是表面的言语举止里。
图弥婉忽然发现他和自己有点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