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发布地址:找到回家的路】2021年3月21日字数:11254到平海时将近中午十二点。母亲站在长途客运站外,远远就冲我招手。她上身穿了件对襟休闲衬衫,下身则是一条黑黄相间的碎花长裙,脚踝上的平底鞋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而我一眼就发现她剪成了齐肩短发,黑亮柔顺如故,风抚过时却像一只黑鸽子张开了翅膀。头顶巨大的钢化玻璃把飘忽忽的蓝天白云纳入腹中,又猝不及防地斜劈下一道黑影。说不好为什么,我眼皮突然就跳了跳。母亲接过包,先问我饿不饿。我笑笑,略一迟疑说饿。她挽上我胳膊,白了一眼:「越长越傻,饿不饿还要想半天」毕加索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宽敞。我把副驾驶座位往后调了又调,母亲说行了。我问我爸呢。她递来一瓶水:「鱼塘呢呗,这两天人多,你小舅饭店都开了关关了开」说着她莞尔一笑。母亲依旧梳着偏分,柔丝划过一抹圆弧,斜扣在肩头。随着她嘴角弧度的飞扬而起,整个车厢都隐隐荡着丝说不出的妩媚。我赶忙撇开脸,好半会儿才说:「那明天咋办?」「明天歇呗,你姥爷的事儿都忙不过来呢。也没请啥人,你小舅自告奋勇非要当大厨,你就看他能耐吧」2000年夏天村东头那片地被征去建了新型工业园。在猪瘟和母亲的双向压力下,父亲一番摇摆后还是重cao老本行,把养猪场搞到了城东小礼庄。为此他时常念叨:当年要不是你妈拦着,真包了建筑队,咱现在也发了。不过养猪也有养猪的好——何况是父亲这样的老手——只要没摊上大病大灾,除了换季,平常也悠闲。02年父亲又承包了几亩鱼塘,算是和小舅合营。后者呢,在民房外扩建了两间简易房,再搭上二楼,开了个小饭店。我也光顾过几次,生意还凑合,毕竟附近就有个长途客运点。何况鱼塘的钓客们好歹也得吃碗饭。紧随养猪场,2000年冬天村子也要拆。起初说是划拨为一个三本的新校区,结果一荒就是两年。直到去年那堵绵延而颓唐的围墙才被推倒,长出来的是西北汽车城和若干名字都令人眼花缭乱的商业楼盘。全村十二个生产队分三拨被安置到了平海的角角落落。出于乡土观念和某种可笑的尊严,村里组织人手到乡镇和市政府闹过几次,最后也不了了之。当然,村干部都发了一笔,一种靠以往卖树卖地卖机器所不能企及的大发。01年4月份我们就搬到了这个城东北的御家花园,有个二百来户吧,大多是以前的乡亲。车载电台突然播放起评剧选段,正是《寄印传奇》里冷月芳的唱腔:「我看似腊月松柏多坚韧,时时我孤立无依雁失群;我看似依然香艳若桃李,日日我严防狂蜂与苍蝇;我看似左右逢源财路广,天天我小心翼翼履薄冰;我看似谈笑风生多雅兴,夜夜我泪湿孤枕在深更……」听到这儿,我嗓子眼就挤出了类似于和尚诵经的声音,没准儿啥也没挤出。车外艳阳高照,我却不由地脊背发凉,整个人像裹了一层厚实的冰,冒着森森冷气。下意识的瞥了眼母亲,不想她也瞟过来。一瞬间,我才发现,她一汪清泉里那些忧伤,已被时间的刷子,冲洗得淡然失色,不着痕迹。就像谁用橡皮,在大块素描上擦出一团模糊的空白,让我措手不及。「想啥呢你?」母亲说。「没啥」我赶紧撇开脸,眼睛有点涩。「到家了,傻样!」母亲抓过我的胳膊,往她怀里一挽,笑吟吟地:「下车」我家在五楼。母亲习惯走楼梯,我也只能跟着。「想吃点啥?」她那条白生生的胳膊在我眼前晃呀晃的。「随便」「随便随便,随便能吃吗?」母亲在拐角转过身来,绷紧俏脸,却马上又笑了出来。斜阳黏糊糊地趴在天窗上,仿佛时光在恍惚间遗落的一条残影。当然不能随便,在母亲提供的短得不能再短的菜单中,我选了鸡蛋西红柿捞面。母亲很快忙活起来。我问奶奶呢。她头也不抬:「听说你要回来,高兴得不得了,谁知这会儿又跑哪儿啦?」我倚着门框,哦了一声。她麻利地拌着面粉,呲呲呲的,一头青丝弹性惊人在肩头颤抖不止。我不由想到一个特别流俗的词——苍蝇拄拐棍也爬不上去。「咦,」母亲回头瞥我一眼,又扭过脸去,半晌才说:「你也不累,歇会儿啊,监工呢这是?嫌热空调打开」「不热」我转身去开空调。不等拿住遥控器,厨房传来母亲的声音:「别开了,当心着凉」吃面时我狼吞虎咽。母亲坐在一旁,说:「你不能慢点?」「好吃啊」我伸了个大拇指。「德性」母亲笑笑,捋了捋头发。「啥时候把头发剪了?」我盯着面,含混不清。「还以为你眼不灵光呢」椅子挪了挪:「就前段时间啊,短点也好打理」我没吭声。因为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打记事起母亲就是一头长发,偶尔也会稍加修理,但剪这么短还是第一次。「咋,可难看?」母亲突然说。「哪儿呀,好看」我抬头笑了笑,又埋了下去:「就是习惯了长头发」母亲没说话。我搅搅碗里的面,刚想说点啥,奶奶回来了。一阵风似地,她老人家把我抱了个结实。「孙子哎——」她唱道。午饭就我们仨。父亲来电话说太忙,回不来。我自然也不饿。母亲就拌了俩凉菜,做了个鳝鱼汤。黄鳝是自家塘里养的。步入二十一世纪后,我就再没见过野生鳝。想当年我们冒着酷暑,沿河梁一路摸过去,一个晌午也能弄个两三斤。螃蟹和田螺更不消说。然而村东那条河已干涸多年——事实上还存在与否都难说,连平河都要时不时地靠市政调水来避免断流,至于鱼虾什么的——小礼庄鱼塘倒是有一些。「多吃点,你爸专门给捉的,看你瘦的,在学校是不是就不吃饭?」奶奶给我掇了个鳝鱼块。她那股兴奋劲还没下去。自打进门她嘴都没消停过——一股脑搬来好几个箩筐,东家事西家事,哗啦啦地倒了一地。我完全能理解奶奶那旺盛的表达欲望。平常父母忙,周围老人少,小区环境也不比村里自在,她老人家当然憋得慌。「是该多吃点」母亲笑笑,或许还冲我眨了眨眼。但我已经喝了瓶啤酒,实在消受不起。于是最后那一杯酒我给母亲端了过去。她一仰脖子就见了底。我不由愣了愣。「哎,」奶奶捣捣我:「房后老赵家大刚又给捉到局子里去了」。「哦——为啥?」。「为啥?还不是赌博,人家说还吸毒,反正就是给钱烧得慌,以前多实诚啊」。「嗯」「他媳妇倒落个自在,不哭不闹,就差放鞭炮了」我把汤喝得嗞嗞响。「我去看面发了没,」母亲起身:「一会儿蒸馍馍。林林你吃几个包子啊?」我吐出最后一块鱼骨,却不知说什么好。奶奶又捣捣我,压低声音:「啥也别说,都是两套房给烧的」一碗汤喝得人满头大汗。翻翻手机,陈瑶也没回短信。我只好拍拍肚皮,滚到了沙发上。随手捏了几个台,刚到中央五套奶奶就放话了:「又看黑人拍皮球,有啥好看的?」我问:「那看啥?」她捶了捶脖子:「啥都行——看平海台啊,这几天老说咱们村」没有办法,我只好走过去给她老人家捏了捏肩膀。奶奶就笑了。一不做二不休,我索性让她趴到了沙发上。平海台在播本地新闻,但多半不会出现我们村——就算出现,也只会是西北汽车城。然而紧接着的一条新闻就是凤舞剧团。我不由目瞪口呆。也不是目瞪口呆,而是猛然在公众传媒上看到自己大名时那种不敢置信。同摄影棚布景一样,播音员的声音透着股说不出的单薄和寒酸,似乎隐隐都能听见回声。不过画面一转便是欢欣鼓舞的人民群众:昨日市红星剧场举办了一场庆五一义务演出,在弘扬传统文化的同时,为劳动人民送去了节日的问候。主角凤舞剧团奉献了经典评剧剧目《金沙江畔》,赢得了广大观众的满堂喝彩。市委副书记、副市长张行建、文体局局长陈建军一行全程观看了演出,并于结束后慰问了全体演员。张行建强调,评剧作为全国第二大剧种,作为一种传统文化和地方文化,应该得到传承和发扬………「你妈的剧团啊,」奶奶仰了仰脖子,总算反应过来:「傻小子,咱家剧团啊这是。我说咋这么耳熟呢」她一骨碌爬起来,拍拍我:「就是咱家剧团,老天爷啊。凤兰,凤兰——」。母亲很快跑了出来,满手沾面:「咋了?」「这不咱家剧团?」「是说昨天的演出吧?」母亲笑着点点头。她看了两眼就又进了厨房。「……作为一名老票友,陈建军局长还倾情献唱……」。「这个当领导的咋不秃?」奶奶兴奋得有些过了头,接连拍我两下,「这,这就是秀琴他们领导吧?凤兰凤兰,快看——」。这次母亲没跑出来,而是倚在门口苦笑道:「又咋了,我这正包包子呢」「没事儿,」奶奶说:「这白面书生是不是秀琴他们领导?」不要笑,她老人家确实是这么说的。「应该是吧」厨房里很快传来剁面声。但那书生有些没完没了。副市长都没吭声,他倒冲着镜头唱起戏来。什么唱段我说不好,可能是小酸枣,反正奶奶是跟着哼了起来。好在新闻没允许他继续为所欲为,没唱两句就给掐了。「咋不唱了,」奶奶有些不满:「唱得不错嘛,咋不让人唱了?」她一只脚在沙发帮上翘得老高,有种说不出的滑稽。我想笑笑,却猛然打了个饱嗝。午饭吃得确实有点多。既便如此,我还是吃了俩包子。韭菜鸡蛋馅。母亲说:「你悠着点,别晚上闹胃疼」我也不想胃疼,但对热包子实在没有抵抗力。母亲也吃了一个,完了跑阳台上打了个电话,自然还是剧团的事。奶奶毕竟是老了,兴奋劲一过就开始打瞌睡,不等包子出笼就回了屋。刚母亲接包子时,王伟超来了个电话,问我回来没。我说回来了啊。他说喝酒啊。我说刚吃完喝ji巴酒。他说明天。明天更是没空。「那就后天吧,」他说:「反正你随时有空随时过来」王伟超现在是个胖子了(钢厂特产),喝啤酒就像倒水。母亲进来时,我问:「又是评剧学校的事儿?」「嗯」她在我旁边坐下。「到底咋样了?」「基本算谈成,协议还没签,对方要价有点高」「多少?」「管的宽!」母亲瞪我。「多少嘛?」「七八十万大概」「那咋弄?」好半会儿我才说。「有文化产业补助,再搞点政策贷款吧」我不知该说什么,于是就没人说话。钟表滴滴答答,有点活泼过头。「你呀你,别愁眉苦脸的」母亲拖长调子,摸摸我的头。我只好笑了笑。「啧啧,真没事儿」她踢我一脚,又靠过来,捏了捏我的脸。终于,我抬头看了母亲一眼。或许天有点热,又或许接包子那股气还没透清,她脸蛋红彤彤的,像鹅黄底布上绽开的一朵嫣红刺绣。我不由有些恍惚。「噗嗤」一声,母亲却笑了出来:「傻样。真心疼你妈就过来揉揉肩,只想着你奶奶啊」于是我就过去揉肩。母亲头发真香啊。和我一样,她爱出汗。这话听着真怪,确切说,是我和她一样,爱出汗。总之,衬衫后背已有几团湿迹,隐隐能看到文胸的轮廓。「趴那儿吧」我说。「这样不行?」母亲扭过脸来。「趴那儿我才好施展身手啊」我吸吸鼻子。母亲看看我,笑了笑,还是起身趴到了沙发上。「撂个抱枕过来」她说。老实说,按摩啥的我一窍不通,顶多是看电视有样学样。不过迄今为止,我的顾客朋友们倒没给过差评。先是肩膀上一个来回,再撩起头发按了按颈椎,然后一路向下拍打到腰部。接下来是肩胛骨,腋下,肋侧。母亲身上暖乎乎的,我不由大汗涔涔。她却突然扭了扭身子,笑了一声:「痒」我只好停下来,说:「我使点劲儿」母亲点头。可刚抓住腰,她就又笑:「不行,不行,妈受不了这个」这时,猛然一通京韵大鼓。母亲翻身,接起手机,先是踱到厨房门口,又走上了阳台。对方口气有点急。我刚想竖起耳朵,母亲就回到了客厅。「咋了?」「没事儿。拉演出的」母亲站在茶几旁,伸了伸腰。「还按不?」电视里播着狗屁电视剧。我看了好一会儿,才吐出这么一句。「免了」她在矮凳上坐下,金色的大丽花一番飞舞:「妈怕痒」我瘫到沙发上,接连换了好几个台。「按吧」半晌,母亲托起下巴,冲我笑了笑。这次母亲安分多了。我在细腰上一通捶打,她都没吭一声。等我捋了捋长裙,她却要爬起来:「完了吧?」我按了按腰,她就又趴了下去。即便长裙宽散,细腰下还是隆起了一个圆丘,中间隐隐裂着条诱人的沟壑。我吸吸鼻子,感到手都有点发抖。顺着轮廓滑了一圈后,搞不懂为什么,我猛然抓住两瓣肥厚的臀肉,大力掰开,同时朝外搓了个来回。母亲一下就爬了起来。一眨眼功夫,她就在沙发上坐好,拢了拢裙子,红霞满面:「好了好了,这就行了」我直愣愣地站在那,喘息间汗如雨下。「坐啊」母亲脆生生的,也不看我。老躺着也不是办法,我当然还是在矮凳上坐了下来。「哎,对了,」好一阵母亲才开口:「咋不把那小啥带回来?」「陈瑶」「嗯,陈瑶。也让妈瞅瞅啊」「又不是小孩,人家也有自己的事儿吧」「是啊,」母亲叹口气:「林林也长大了,也懂事儿了」。我盯着荧幕上来回闪动的小人,我吸吸鼻子,脊梁挺得笔直。窗外起了风,阳台上的门窗叮叮作响。神使鬼差地,一句话就从我喉咙里蹦了出来:「前阵子我在学校碰着那个秀琴老姨了」「嗯」「她变化真大,我都不敢认了」「可不,你也没见过几次,咱家也没少麻烦人」「你也不问问她去我们学校干啥了?」「干啥了」事实上我也不知道干啥了。瞬间那股莫名其妙的戾气便从我体内消失得无影无踪。「对了,你们法学院是不是有个老师叫贺芳?」「啊?」我扭头瞥了母亲一眼,差点摔了个pi股墩。母亲终于噗嗤一声:「啊啥啊?」据母亲说,贺芳跟她在大学里做了三年舍友。那会儿西大还在平阳西南角,和省师大背靠背,因为物资匮乏,俩高校难免共享一些资源。基本上86年以前(母亲说起码83年她毕业之前),整个校家属院都是混杂区。根据每年入校生的名额,教育部和省教育厅会修修补补见缝插针地安排宿舍。有时连教职工都无法幸免,不少人甚至要和学生们共居一室。母亲宿舍八个人,省师大和西大各一半,但法学专业只有老贺一人(事实上整个西大78届只有五个法学生)。性格原因,两人走得还挺近,直至贺芳考研去了重庆。后来母亲还问起老贺的现状,我便把她与小李的浪漫情事如实相告。我说得很痛快,基于什么心理自己也搞不懂。母亲起初还笑,后来就怪我瞎扯。我说:「真的,这事儿谁不知道啊」「真的呀?」她歪头想了想,最后笑着说:「不早了,洗洗睡吧」********************当晚快睡着时,父亲才回来。他酒气熏人地蹿进我房间,呵呵笑着:「逮了两只老鳖,给你补补脑」我说:「又喝酒」他在床头坐下:「儿子回来,老子高兴。再说有你小舅在,不喝也不行啊」我无话可说。父亲让来一支烟。略一犹豫,我还是接到了手里。他却自顾自地抽起来,好半会儿才说:「光听你妈说,女朋友啥时候带回来,也让你奶奶瞅瞅啊」我只能嗯了一声。一支烟后,父亲站起来,脱掉背心,拍了拍肚皮:「没钱就吭声,啊,林林,咱家现在不缺这个钱」父亲走后,我睡意全无,只好看了会儿书。抽屉里有本《通往奴役之路》,校图书馆借的,一直落在家,而我每次都要从序言看起。三篇长序全部读完,乌烟瘴气也散了去。我决定上个厕所,顺便把父亲给的那支烟解决掉。客厅里静悄悄,但父母卧室亮着灯,隐隐能听到说话声。几乎条件反射地,我准备蹑手蹑脚地靠过去。不想刚要迈步,门就开了。母亲穿着睡裙走了出来。同我一样,她也吃了一惊——随着隐秘光线穿插而过,丰满的乳房都抖了抖。于是胸前便浮起一双神秘的眼睛。「林林?」母亲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咋还没睡」我挠挠头,像是刚从炉子里爬出来,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烫得厉害:「烟……火机」一宿光怪陆离的梦,早起脑袋都昏沉沉的。饭桌上,母亲问我给姥爷带了啥礼物。于是我就把p3拿了出来。「下了点戏」我不好意思地告诉大家。「可拿得出手」奶奶白了我一眼。两年前她老人家七十大寿时,我还没啥礼物意识。父亲捏着盒子可劲看。母亲则笑笑,在我面前立了个鸡蛋:「谁出的点子?」据母亲说,除了73年下放时落下的内风湿,姥爷现在是身体倍棒,吃嘛嘛香。练功,唱戏,养花,种菜,他一样也没落下。逢年过节,附近乡镇还要请他老人家去拉板琴。礼物是收下了,但姥爷说:「收音机我有了啊」「有就有了,」母亲笑吟吟的:「这可是林林和女朋友一起送的」我一下就红了脸。此时此刻,阳光浓烈得如同从地面射向太阳,连院子里的虞美人都要滴出火来。********************菜地就在鱼塘边,有个十来垄。除了几茬僵死的花椰菜,尽是些娇嫩的小绿苗。姥爷挥舞着阳光,兴高采烈地告诉我哪是茄子,哪是辣椒,哪是豆角。我只能点头如捣蒜——恕我眼拙,一时半会儿还真瞧不出它们有什么区别。鱼塘倒是水波粼粼,在微风中送出缕缕耀眼金光,隐隐荡着丝鲜腥味。姥爷说他每天早起都要绕塘子溜一圈,再杵这儿练半个钟头香功。当然,单田芳得全程陪同。他老这习惯十几年来雷打不动,从我记事起就是如此。唯一的例外大概是1999年,香功大师转起了法轮。每个清晨和傍晚,他都要推着姥姥,到邻村老戏台和全天下弟子共修盖世神功。无论如何,李教主可容不下单老师。
也不光姥爷,那年几乎所有人都在练功——苦恼的人们历尽千辛万苦总算找到了一条通往极乐世界的捷径——连我们学校的老师都不能免俗。记得小舅妈就怂恿母亲「没事也转转法轮」,「减肥、美容又养颜」。母亲呸她说乐你的去吧。「你妈啊,就是犟,脾气太硬」姥爷两手叉腰,扭了两圈后,突然叹了口气。「啊?」我一头雾水。「姥爷唱了一辈子戏,还不知道跑剧团咋回事儿?国营就挤个死工资,民营一般人跑不来,更别说一女的。你妈啊,认准一理儿,八匹马都拉不回来,这几年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我拨拉着脚下的红薯藤,没吭声。当年母亲辞职可以说是举家反对,最彻底的就是姥爷,但率先倒戈的还是他。那阵奶奶跟母亲生闷气,要死要活的,六月天裹着条厚棉被,几天都不下床。父亲是个温和反对派,两头说情,两头不讨喜。而平生第一遭,母亲表现出了一种令人惊讶的任性和决绝。简单说就是不争辩不反驳,饭菜送到,爱吃不吃。至于奶奶吃没吃,我就说不好了。时值期末,又逢会考,我也是焦头烂额,一周能回家沾次pi股就得谢天谢地。考完化学那个下午大雨倾盆,我湿淋淋地蹿进门,奶奶竟坐在客厅里。她瞅我一眼:「老天爷啊,淋坏了吧,快擦擦头,吃煮玉米喽」别无选择,我只能愣在当场。那晚母亲回来后,我才知道姥爷就是那服神秘的催化剂——是他老人家从天而降,说服了奶奶。至于我,自然始终站在母亲这边,尽管我的意见无足轻重。「老二是难得的好苗子,五六岁吧,往台上一扎,那也是有板有眼啊。自个儿还上心,那会儿在这小礼庄芦苇坑,正念初中,往学校得步行十来里——就这,也不忘练功,早上不行就晚上偷偷练,毯子功没条件就单吊嗓子」姥爷开始老生常谈,连嗓音都清亮了许多:「那可是非常时期啊,团里演员都没几个坚持练的。你姥姥不让学,嘿,我就偷偷教」说着他笑出声来,我也陪着咧了咧嘴。搞不懂为什么,对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怎么也厌烦不起来。「结果呢,回了城,老二考上大学,一拍pi股,飞了。反倒老大……」姥爷扭头瞥我一眼,嘴唇哆嗦着,却戛然而止。清了两嗓子,他才又叹口气:「你妈就是太聪明」「聪明不好啊」我捡起一片梧桐叶子,笑得呵呵呵的。养猪场门洞大开,猛然传出一阵咚咚巨响。一时间,林子里鸟雀纷飞。父亲停了车就没进院子,直接奔这儿喂猪来了。我扫了两眼,终究是只闻其声。「聪明当然好,可人这一聪明啊,选择机会就多,风险肯定也就高了」姥爷沿着菜垄踱了几步,又转过身来:「你说这生活生活,啥时候能活个明白呢?有句老话咋说的,女子无才便是德。太聪明,遭罪!」姥爷这话我自然不敢苟同,但也不至于跟他老展开唇枪舌战,所以我依旧点头如捣蒜。「这几年也多亏了小郑,他这副团长可没白干,忙前跑后,顶了不少事儿嘞。昨个还打电话来,要我训训你妈,文化局给拉赞助,她倒好,还不要。唉——凤兰啊,就是弯不下那腰,这点是遗传你姥爷,啊,打小就这样,改不掉喽」姥爷的笑声爽朗得如同万里晴空。这里离水电站更近,那青色山峦几乎触手可及。其实也不是青色,确切说更像踩扁一只幼蚕时挤出的那种灰不拉及的东西。「下午这菜得再浇一茬」好不容易,姥爷止了笑。他把凉帽递给我,弯下腰,刨了刨脚下的黄土:「瞅瞅,地太硬啊,这。以前肥,方圆几里都是芦苇丛,边上尽是些野林子,鱼啊,野鸡野兔啊,野猪啊,狼啊,啥都有。姥爷在这儿种了几季玉米,棒子得长这么长」他老人家太夸张,那哪是玉米棒,分明是棒球棍嘛。「那会儿啥都得自己来,盖房、修渠、整地——知青们到得早,大队部仓库的老瓦房让他们占了去,咱们得自己和泥巴建土坯房。劳动之余就是政治学习,排样板戏,有时候真是太累,连样板戏都时断时续。啊,这上地里劳动吧,你还得瞅着点脚下——知青们年轻啊,玩心重,老在林子里埋些土雷,整天砰砰响的。不过要是运气好,也真能炸点东西出来,哈哈。有次就扫了只狼,十来个人围着硬是用扁担给它戳死了。可咱们不知道啊,咱们只听吆喝,只见大队部土cao场上架了口锅,香喷喷的,啥玩意儿,咱们哪知道?」姥爷说着喜笑颜开,脸都红扑扑的:「晚上小郑他们端来一碗肉,说是孝敬师傅。那还客气啥,吃啊。小郑年方二十,团里也就他跟知青们走得近。实话说,也挺好吃,除了有点粗、有点腥。俩孩儿吃得那叫一个香。好啦,说说吧,啥肉啊这,打哪儿弄来的?狼肉!嘿,这狼油治烧伤咱知道,狼肉能不能吃——谁说的准?你姥姥当时就呕了起来。我肚子里也涨得慌,一时半会儿连话也说不利索了。你小舅啊,哇哇哭。还是你妈争气,说好吃。小郑逗她,问那还吃不。你妈抹抹嘴,吃啊,为啥不吃。这小妮子,啊,直接跟着小郑他们跑知青院儿里去喽」吃狼肉的故事母亲老早就讲过。彼时还住在二中老家属院——那一眼望不到头的晾衣绳,冬日里逮个大晴天,五颜六色的棉被此起彼伏、连绵不绝,老给人一种行军打仗的错觉。而一到夏夜,必然隔三岔五地停电(直到九五年水电站正式运行,用电紧张的状况才得到缓解)。毫无办法,大伙只能cao上凳子、凉席,把团团燥热和苦闷一股脑挂到晾衣绳上去。羞愧地说,打小我喜欢粘着母亲,只要玩累了,一身臭汗也要往她身上贴。于是在母亲臂弯里,在把璀璨星空生生切开的晾衣绳下,我听了一个又一个故事。吃狼肉是最经典的一个。从母亲嘴里出来,一切都绘声绘色,以至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老把知青猎狼和武松打虎混为一谈。有些东西注定永生难忘吧,比如母亲颚下不断跳跃着的青色脉络,比如通过身体淌进我耳朵里的共振——它使那个温婉的声音嗡嗡作响,使我不得不抬头死盯着那修长莹白的脖颈,俨然忘却周遭夜色中无孔不入的抱怨。「喂完了?」姥爷猛然从我手里拽过凉帽,转身挥了挥手。我这才发现父亲打养猪场方向走了过来。阳光欢快地舞蹈,使这个身着白衬衫喂猪的人尽显一种中年人特有的疲态。「唠啥呢?」父亲皱着眉,满脸堆笑。连咳两声后,他才把烟pi股弹到了身侧的麦田里。麦芒刚露个头,憋着一汪青涩的火花。风拂过时它们就摇头摆尾,让人看了尿急。「走吧,还不回去?」「别给人点喽」「哪能啊?」父亲挠挠大背头,长吁口气,「老母猪还是站不起来」「还那头?药都吃了?」「哪顿也没落下啊」父亲笑了笑,又拍拍我:「啥时候走?」「看看呗,六号七号都行」我是真拿不准。「年限也够了」姥爷叹口气,突然咦了一声,嘴角也跟着扬了扬:「以前咱家和平最高,现在林林都超你小半头了」「那可不,」父亲看看我,又转向姥爷,两手摸着衬衣下奇迹般隆起的肚皮:「俺俩都是飞窜,只是这小子竖着长,咱是横着长」父亲的笑白花花的,眼角的褶子也变得锃亮,像是用矬子打磨了一夜。太阳瞬间明亮了些许。我擦把汗,想说点什么,却怎么也张不开嘴。好在这时手机响了,有一刹那我以为是陈瑶,结果是母亲。她说:「晃到啥时候呢,亲戚们都来了,让你姥爷快点回来」于是我们就往回走。大大小小的塘子金光闪闪,宛若盛着烈焰的玻璃器皿。这里本来有四个鱼塘,父亲又挖了仨,拢共六七亩。五个垂钓塘,两个养殖塘,都是普通淡水鱼,外加些老鳖、黄鳝、泥鳅。前两年也放过湘云鲫、湘云鲤啥的,结果没几天就死光光。为此父亲专门找人算了一卦,说是「南鱼北犯」,「不可硬来,否则会伤及家庭」。半仙这类屁话我自然不信,不过有一点他还真说对了——高考前那段时间家里确实气氛怪异,很明显父母吵过几架,但我一出现,所有人都又神色如常。问奶奶,她说小孩管逑多,私下里又给我科普「打是亲骂是爱,哪有夫妻不吵架」。奶奶这八卦得有点过分,但我忙着冲刺,也无意深究。世界杯结束后的某个下午,我拎着一的杂七杂八进了门,发现母亲独自坐在客厅里。记得那天她梳了个大麻花辫,老长,在木椅靠背上戳出一只尾巴。夕阳红彤彤的,打窗户灌进来,像泼了一碗血。我大汗淋漓,叫了声妈。她没反应。我又叫了一声,她才侧过脸来,却很快俯到了桌面上。当时我尿急,也没多想。打厕所出来,母亲还趴着。我顿时一个激灵,快步走过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母亲嗯了一声。我问咋了。她还是「嗯」。我只好在对面坐下,犹豫片刻后,攥住了她的一只手。指针滴滴答答。也不知过了多久,母亲抬起头来,冲我笑了笑。她两眼滴血般通红,我不由一凛。母亲很快扶住额头,说别看,害红眼呢。我说咋了嘛。她说没事,就是太累。我有些急,吼着问到底咋了。母亲板起脸,拍了拍桌子,说真轴呢你,都说了没事,看你书去。我不依不饶。于是母亲说高考结束后告诉我。很奇怪,当她以某种语气说话时,所有人只能服从。然而高考后的狂喜和焦灼把一切都冲到了脑后,直到成绩下来的那天晚上我才想起这茬。当时一家人吃烧烤回来,父亲在前,我和母亲在后。天热得有点夸张,我目所能及的所有男性都光着脊梁,连母亲都把长裙裙摆挽到了一侧。满大街响彻着生命之杯,尽管那年所有足球都叫飞火流星。像天热就要流汗一样自然,我问母亲那天咋回事。她反问我哪天。我说那天。她笑笑:「就普通流感啊,早好了」就是这样。夫妻关系这种事我大概永远搞不懂。但说不好为什么,我时常会想起那个夏夜母亲轻盈的笑。它就如同平河大堤上悄然滑过的一缕风,若有若无,却又利刃剔骨般沁凉。忘谁说的了,女人神秘,女人的笑更神秘。这多半是屁话——任何试图总结人生哲理的行为必将沦为放屁,但用在其时的母亲身上多少还是适宜的。所以啊,引箴言讲警句也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比如陈瑶就是女人,但她就算笑起来也凶巴巴的,毫无神秘感可言。小舅妈则是另一种情况,她的笑总让人感觉很暖和。正如此刻,她沿着蜿蜒小路向我们走来,老远就笑靥如花。当然,即便烈日当头,我也并末因此流下更多的汗。小舅妈停下来,冲我们招招手,又向前走了两步。我以为她会再走两步,然而没有——她停稳当了,喊:「来人了,快回来!」不等我靠近,小舅妈就直眨眼:「林林真高哇」挽上我胳膊时,她还在说:「光瞅着高,没想到都这么高啦」打上高中起,她见我的头三句便离不开身高。我笑着问小舅妈刚去哪儿了。她横我一眼,甩了甩长马尾:「忙呢呗,以为跟你一样有闲工夫瞎逛?」姥爷咳嗽了一声。她立马伸了伸舌头,一时间把我挽得更紧了。小舅妈还在二中教书,或许住的远了,这两年很少到家里来。当然,印象而已,除了寒暑假我也没在平海呆过几天。此人曾声称考上重点就送我什么什么礼物,结果高考后那个暑假我数次杀到小礼庄她都不在家。直到临开学,她才托姥爷给我捎来一把红棉民谣。琴倒是不错,至今尚在服役期。也多亏了这把琴,我才得以在机电系的电音论坛遇到了陈瑶。确实来人了。隔着马路,这些我几乎从末见过的亲戚们已在门口扎堆。小屁孩们穿梭其间,像是游荡在珊瑚礁中的鱼虾。不时有人往路中央上扔几个炮仗,搞得三两路人行色匆匆。我真想冲过去一脚踢死他。姥爷自然落在了人群里,小舅妈则一头扎进了厨房。我站在正门口,陡然生出一种厌恶。这种场合我永远喜欢不来。院子里更糟,桌椅板凳,杂七杂八,还哪哪都是人。刚想寻思个去处,有人就蹦上来猛拍了我两下:「跟你姥爷跑哪儿去了?!这客人都来了,不见寿星,急死个人!」她似笑非笑,似怒非怒,一头蓬松的波波头在阳光下血一样红。当然,与上述极具冲击力的形象一起砸过来的便是熏人的香水味。除了傻笑,我无话可说。「看看,看看,」张凤棠摊摊手,扭头哈哈大笑:「人家一点都不急,真是要把妇女们急死了!」满堂哄笑中,她又在我pi股上捶了两下,嘴里也没消停:「恨死个人!恨死个人!」我想,任何一个正常人在这种情况下也不敢说他脸皮厚。反正我是想死的心都有了。好在这时母亲打楼上下来,手里掂着俩板凳:「你爸呢?没回来?」「回来了啊」我这才想起父亲,脑袋在院子里转一圈,又转身奔出门外。他确实回来了——正沿着小径朝这边缓缓踱来。或许当过兵,又或许教过几年体育,父亲的腰杆总是挺得笔直。远远地,有点像发了福的许文强。帮忙摆好桌椅板凳,我就没地方去了。进厨房溜一圈,被小舅塞了一嘴猪大肠,我只能仓皇而逃。客厅里也是人满为患,闲得蛋疼的老老少少们在欣赏一部狗屁国产动画片。陆宏峰也在其中。这货并不高,但说不上为什么,我老觉得他窜得有点快。之所以能在一屋子的男屌中迅速把他揪出来,倒不是那声怯生生的「哥」,而是他已经升级为一个年轻版的陆永平了。那鼻子,那眼,那嘴,连他妈发型都一模一样。周遭雾气腾腾,动画片则娇声娇气,这种不对称感令我没由来地一阵沮丧。在沙发旁呆立片刻后,我发现隔壁卧室有声响,就走了过去。敲门没反应,我只好擅自支了条缝。萌萌趴在床头写作业,她笑嘻嘻地朝我招了招手。几个月不见,这小丫头都有点出落成大姑娘的意思了——才十二岁不到。电视开着,正是体育频道,可惜在转播什么拉力赛。我大大咧咧地在床上躺下,问她上几年级了。没办法,见小孩我永远这么问。她不高兴:「都问过几百遍了,还问,烦不烦?」要不是这话,我会例行询问「在哪儿上学」「班主任是谁」,然后怂恿她到学校问问老师认不认识我。可惜现在这套玩不下去了,多么遗憾。于是我说:「那你问我吧」她倒一点都不客气,又是「爱情」又是「女朋友」地招呼过来,吓得我差点蹦起来。这让萌萌乐开了花,她说:「你要是老实回答,我就告儿你个秘密」我瞪她。她爬过来捏我脸,补充道:「只有我知道,不许告儿别人」搞不懂为什么,我竹筒倒豆,啥都给她说了——当然,只限我回答得上来的,有几个问题实在太过哲学,恐怕得请维特根斯坦过来一趟。萌萌也算满意。拉完勾上完吊,她让我把耳朵凑过去,于是我就把耳朵凑过去。这时,理所当然,门开了——就跟电影里演的一样。张凤棠探个头进来:「我说咋听见里面有人呢,是林林啊」我只能撤回耳朵,嗯了一声。「哟,说啥悄悄话呢你们俩?」她关上门,不紧不慢地踱了过来。萌萌立马红了脸,麻利地收拾好作业,叫了声大姑就跑了出去。从头到尾她垂着小脑袋,看都没看我一眼。「去哪儿啊你,不写作业了?」张凤棠在床上坐下,长吁口气:「办个事儿——你看看容易不,啊?」我只好继续「嗯」。她则扫一眼电视,撇过脸来:「这演的啥啊?」「赛车」我垫个抱枕,坐了起来。「啧啧,老外就是花样多」张凤棠翘起二郎腿,鞋跟噔的一声响。黑丝很亮,在阳光下就更亮了。我想告诉她这是在中国青海,但并没有说出口。因为后者已经从豹纹手袋里掏出了照妖镜。我拿余光瞥了眼,她反倒冲我笑了笑:「天真热,啊?」如她所说,确实很热。我只好「嗯」。不料张凤棠突然凑过来,压低声音——甚至在我腿上来了一肘子:「哎,听你妈说你给女朋友带回来了?」她嘴唇猩红,令我浑身发痒。于是我痛苦地摇了摇头。「真没有?」「没有」「那啥时候带回来?也让俺们给你把把关啊」我腾地从床上蹦了下来。「咋了?」「我妈呢?」我大汗涔涔地撩起一侧窗帘,往外瞄了瞄。「你妈手巧,帮厨呢呗」我又坐回床上。「我早说了,到酒店办多省事儿。又不缺那几个钱,图个啥呢这是?」好半晌没人说话,只有客厅传来的蠢笑、发动机的轰鸣和四处飞溅的泥浆。「我姐啥时候能回来?」我终于找了个话头。「快了,这不正忙着转业呢,唉,糟心事儿,说起来都头疼」张凤棠把化妆盒收进手袋,扭脸一笑:「还指望你妈能帮忙呢」「啊?我姐也去唱戏?」其实转业的事我知道。奶奶说张凤棠跑过家里几次,托她找牛秀琴帮忙。「又不是局长,你说你老姨一个坐办公室的能帮上啥忙?」她老人家这样给我说。「呸,」张凤棠给我一巴掌:「就不会说点好话?我这亲妹妹认识的人多,能办事儿」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就看给不给办喽」她瞅我一眼,长叹口气,仰身躺了下去。阳光太过浓烈,我只好起身拉上了窗帘。之后坐到床上,犹豫半晌,我也依葫芦画瓢地叹了口气。我觉得总得发出点什么声音。然后门就开了,一个公鸭嗓叫道:「妈」张凤棠不吭声。「妈」「妈!」「心疯了,一直叫叫叫!」张凤棠一下坐起来,扯着嗓子:「咋了?」。陆宏峰没了音。「进来进来进来,跟你哥看会儿电视」。只有门吱咛吱咛响。「听话,快点儿」张凤棠冲我笑笑,「来来来」陆宏峰总算挪了进来。他穿着一中的夏校服,胸前像糊了两坨屎。虽然我国校服普遍难看,但这么多年来我还真没见过这么明目张胆的。于是我赶紧给他让了个位。我表弟却无动于衷。他站在亲爱的妈妈身边,宛若一棵被扭弯的葱。一时间我都有点心疼,甚至不忍拿招呼小孩的三板斧去犒劳他了。「现在的一中比你们那会儿抓得还紧,就五一放了一天假,昨个在辅导班一坐就是一天,今个还是请假呢。待会儿吃完饭啊,还得往学校赶!」这顿饭人还真不少。七大姑八大姨,姥爷姥姥的同事、学生,再加上本家亲朋,楼上楼下拢共弄了十来桌。母亲和小舅妈负责上菜,最后连张凤棠和我也给扯了进去。好在不比婚宴,流程要短得多。不到一个小时,菜品基本上完。母亲从厨房杂七杂八地给我掇了一碗菜。杵门口还没吃两嘴,小舅让我往父亲那桌送几瓣蒜。我说:「这会儿谁吃蒜啊?」他说:「张岭人吃啊,平常丁点儿不沾,流水宴上却少不了,南边人都这样,ji巴规矩」我问谁让送的。他乐得合不拢嘴:「你爸打电话让送,看你爸厉害不厉害?去去去,赶紧的」刚放下碗,母亲就掀开了门帘。她眉头紧锁:「看着点儿,别让你爸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