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个最后停在酒肆前,蚩尤不用再想要怎么跟云锦说话了,用不着娇羞也不必窃窃私语,他看见的是云锦默默地流着眼泪把柴禾堆在红豆身上,雨师风伯都围绕在柴禾堆边,魑魅吹着一根点燃的细柴靠在酒肆的墙上。蚩尤浑身僵硬,看着柴禾慢慢地把红豆掩埋起来,红豆坐在柴禾中,脸上笑容干净漂亮。魑魅把细柴抛了出去,火点燃了,熊熊燃烧,吞没了红豆的笑容和身体。她太瘦小,在柴禾燃烧完之前,已经化作灰尘。没有人说话,风伯扬起长袖一送,龙卷呼啸着冲向天空,把柴禾、火焰和灰尘一起带向了远方的涿鹿原。云锦说:“昨晚红豆死了,饿死的。”共工弹着一张三弦儿,骑马坐在酒肆的门槛上唱歌,嘶哑高亢,像是一面破锣、一口破钟、一管破箫的齐奏:"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一切全都,全都会失去;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的眼泪欢笑,全都会失去;所以我们不要哭泣,所以我们不要回忆过去,所以我们不要在意,所以我们不要埋怨自己。"他的声音凄厉又哀婉,轻佻又真诚。“如果你爱上哪位姑娘,一定要好好保护她,如果有人想伤害她,你要用弓箭去射他。”“哈哈哈哈,我手持大刀冲上云端,一脚踢飞了大鸿,不料此时黄帝的宝剑大放光芒,我双眼一晕失了先机,只得一个鹞子翻身避开,却放出一道霹雳伤了风后……”酒肆里,共工一个人大笑着讲故事,吐沫飞溅,周围没有一个人在听。蚩尤呆呆地看着共工,他忽然扑上去,揪住高出他一头的共工,一巴掌扇在他脸上,“你真是疯子么?红豆死了!”共工摸了摸脸颊,“是啊,红豆是死了。”蚩尤不敢相信,共工太平静了,他们中最初本该是共工最关心那个小女孩的死活,每天找东西来给她吃。“少君你不会没见过死人吧,涿鹿城里每天要死很多乞丐的,”共工咧嘴大笑,“他们都家破人亡了,为什么不死啊?能活一天已经是幸运的了。死的人多了,难道叫我天天悲伤么?为什么要悲伤,谁有心情悲伤啊,谁又有那么多闲工夫?”“但我会帮红豆报仇的!”他又认真起来。“报仇?”“我把账算在轩辕黄帝头上了,若不是他把我们关起来,红豆就不会没吃的,也就不会饿死,所以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轩辕黄帝啊!”共工大声说:“所以我要在我的故事里再杀死他一百次!一百次!”蚩尤放开了这个不可理喻的人一步步后退。“哈哈哈哈,”共工张牙舞爪地跳上了酒桌,“只见我翻身一刀,大喊:‘轩辕黄帝!来啊!我跟你决一生死!’”“轩辕黄帝!来啊!让我们决一生死!”他仰天咆哮。蚩尤靠在酒肆门口的柱子上,盯着空荡荡的屋檐下。“蚩尤,不要太伤心啊,”云锦坐在他身边,摸摸他的头发,“魍魉说红豆摸到月亮,很满足。”“我不是伤心,我只是想到我原来问你的问题。”“什么?”“我想人为什么要死其实不重要,关键是人为什么要活着呢?就像红豆那样,就想着世上有个很好的地方叫广寒宫,可是广寒宫是没有的啊。”蚩尤抓着自己的头发,摇头。“可你一定要相信什么啊!”云锦拥抱他,“比如说,相信你觉得冷的时候我就会抱着你。”逐日者冬天过去了,开春的时候,涿鹿城里有盛大的五方玄天大典。这是祭祀天帝的盛典,四方诸侯都会来参加,雨师和风伯都有些振作,这样他们终于可以摆脱穷得叮当响的生活,他们那些靠不住的老爹和老哥总也得意思意思。城里也总是洋溢着欢腾的气氛,这是轩辕部立威四方的好时候。刑天也蛮高兴,因为女人们都穿上了华丽的盛装,显摆她们的曲线。甚至共工都开心起来,因为总有其他部落的人来到涿鹿城,他把黄帝打得满地找牙的新篇章又有了新的听众。他已经创纪录地把那个故事续到了,他和黄帝都已经超越了神人的境界,飞越天穹,炼天地五行为兵器,放出的神光比一千个太阳都猛烈,不过不变的还是老套路,继续厮打。他实践了他的诺言,每章杀死黄帝一次,如今已经杀了八十次。只有蚩尤和云锦百无聊赖,云锦对于见她的父亲毫无兴趣,而蚩尤则没有任何来自家乡的信。他期待着可以见到爷爷,但是自从他离开了九黎,那个远在南方的城市就和他彻底断了联系,仿佛从未曾存在于这世上。有时候蚩尤回忆起来,也只是一片雨林中的一抹绿色,那个城市的样子渐渐模糊了。他和云锦坐在酒肆外的屋檐下晃着双腿,魑魅倒吊在椽子上,长发如一挂山前瀑布。正百无聊赖的时候,巨大的黑影笼罩过来,魑魅一惊,感觉到强大的气息扑面而来。“请问,此处可是酒肆,可招待外乡人?”酒肆台阶下站着身高一丈的魁梧战士。蚩尤不得不仰视他,他的老大风伯和雨师也窜了出来,好奇地打量着来客。“不错,这里就是我们刀柄会的地盘,我们最是热诚好客。”雨师拍拍胸脯。“蚩尤,这家伙来了,你家刑天有危机了。”风伯说。来客有着堪比刑天的魁伟身板儿,却并不傻大黑粗,他的脸型称得上是俊美,笑的时候雪白的牙齿让人心里为之一动。远处喧闹的人声越来越近了,刑天拖着大群的莺莺燕燕转过街角。他最近大概没有招惹什么太难伺候的女人,所以女人们在这个春光灿烂的季节和这个偶像派的男人一起逛街,很是欢喜,并没有恶狠狠地追赶他要跟他算账,彼此间也不冷眼相对。刑天苦着脸,不胜其扰的模样。“少君,早啊。”刑天走到蚩尤面前说。“神将兄,早啊,”蚩尤说:“你一大早的这么气派地出游,黄帝看了也会妒忌吧?”“哪里,我只是出来早饭而已,都是恰好遇见。”刑天这么说话的时候,被后面的女人推搡着嗔怪着揪着头发拉着胳膊。“你为什么不逃走?”“被前后包抄了呗,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刑天说:“唉哟,你们能不能不要扯我的胸毛?都是真的,不是我粘上去的。”蚩尤看着刑天,觉得那是一只无奈的狗熊,呆呆地站着,各种红的绿色鸟儿停在它的身后,啄它的鼻子,叼它的毛。“哟!”刑天发现了那个外乡客,“这位是?”“我叫红日,夸父族的使者,来参加这次玄天大典的,刚才听名字,您是神将兄?”来客彬彬有礼。“对对,这就是涿鹿城里人见人爱的神将兄!”蚩尤立刻拆台。“是啊,”刑天拍着蚩尤的肩膀说:“那这位就是兔子弟弟。”红日茫然地挠挠头。刑天伸手紧紧攥住红日的手握了握,“壮士,帮个忙吧!”红日不禁拘谨起来,“我一个外乡客,还真的不知道有什么地方能帮上忙的,不过,在所不辞吧!”“真好,这就是男人间的义气啊!”刑天高兴地拍着红日的肩膀,“站在这里,微笑一下……对,再灿烂一点!”红日于是展现了他阳光般的微笑和白净的牙齿。刑天转身对着女人们,大力拍着红日的肩膀,“这就是我新认识的好兄弟红日,给个面子,招待一下!”女人们中传来哗的一声,眼波如春风春雨席卷而来,红日的笑容瞬间僵了。刑天站到他背后,双手按住他的肩膀,平静地向前推出……同时自己悄无声息地后退。“喂!刑天,太不道义了吧?”蚩尤说。“道义于我如浮云,你当我是风伯那个只知道讲义气的男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