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她已经嫁人了。”魑魅说。“那我就杀了她老公,一边亲着她的嘴儿,一边大块吃肉!”“我刚才好像看见了刑天……”雨师在旁边忽然说:“他走过去了,挽着一个女孩的胳膊。”神农部的鬼魂们果然就在大屋前起了春社,吹拉弹唱,敲锣打鼓,响彻云霄。他们在铜钟旁立起的巨大的土地神的神像,一群人向着它遥遥地拜祭,淘气的女孩们上去拿蜜糖抹在神像的嘴上,祈望它带来土地的丰收。小伙子们和女孩们眉目传情,他们不知道从那里搬来了大坛大坛香甜的醴酒,用碗盛出来畅饮,一个英俊的小伙子插上两支雉鸡的尾羽,扮作英雄的样子歌舞,围观的人鼓掌叫好。“真幸福,不知道那酒我能不能也去喝几碗。”风伯说。“喝了鬼的酒会变成鬼的哦。”魍魉说。“那又怎么样?”风伯说。金属轰鸣的声音打断了春社的音乐,那些酣醉的人们在同一刻安静下来,他们的脸都变作铁青色,齐刷刷地转过头来,看着雨师风伯这边,眼瞳里白惨惨的没有表情。风伯打了个哆嗦,问狂魔:“你没事儿敲你那把斧头是为什么?”狂魔没有回答他,用金属的手指一下下敲打着战斧的表面,每一次都敲落一些暗绿色的铜锈。他敲得越来越用力,最后战斧发出了轰然如雷的巨响。他把战斧举过头顶,对着夜空发出战争的咆哮。狂风随着他的咆哮扫过整个九黎城,撕扯着男人女人身上的衣服,他们节日的盛装破裂了,露出的却不是皮肤,金属的甲胄从他们的皮肤里生长出来,武器自然而然地被持在手中。他们苏醒了,像狂魔一样举着武器咆哮,千千万万人的咆哮汇聚在一起,声浪大得可以在天地间回荡。声浪没有压住大屋那个漆黑的门里传来的一声幽幽的叹息。涿鹿城,后土殿。风后狂奔着上殿,黄帝正坐在他的宝座上发呆。“他们回来了,几千几万人。”风后说:“他们在河水对岸列阵,就要攻过来。”“禁舞乐,起干戈。”黄帝平静地说。风后愣了一下,“陛下不问他们是什么人?”“还用问么?”黄帝说:“其实我等这一天很多年了,而昨晚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被惊醒了。”“什么梦?”“我梦见炎帝从那个女人肚里挖出来的孩子在风里生出了铁甲,变成了一个狂魔。”涿鹿涿鹿之野,天际垂云。草浪在风中起伏,一条河水蜿蜒西去,清澈冰凉,自狂魔的脚下流过。他的背后是一株横在河面上的老树,月光在水里的反光如同跳跃着的银片。决战前夜,妖魔们在河前列着方阵,他们高举着火焰色的大旗,那旗在夜色里看起来是纯黑的。不远处地平线上的涿鹿城里灯火通明,磨刀声彻夜的笼罩了这座城,云龙纹的战旗在城上飘拂。魑魅坐在狂魔的膝盖上,搂着他的脖子,风吹起她的裙摆和青丝长发,露出玉白且透明的后颈和双腿,妖娆得让人惊恐,但是妖魔们保持了平静,他们已经站着入睡。魑魅微微地笑着,亲吻狂魔那条冰冷的嘴缝,狂魔已经不懂得拒绝。“跟我说说我们以前的事,”低沉的声音在狂魔的胸腔中振荡,“在我还没有成为这个样子之前。”“你完全不记得了?”魑魅贴在他的耳边说话,柔软而纤长的丝发扫在冰冷的面甲上。“不记得了。”“不记得不是很好么?”“可是想知道。”“那时候我们相识,”魑魅搂着他的脖子,亲吻冰凉的铁面甲,“一起奔跑。”“嗯。”铁甲点点头。“你姓姜,是出身高门大户的公子;风伯雨师也都是,那时候我穿着男装,我们合称涿鹿城四少。”“嗯。”狂魔再次点头。“我们在涿鹿城搞了很多的事,非常有名,每件事都是跟黄帝对着干的,像是拆掉仓颉的学堂啊,抢劫熟肉铺子啊,截断黄河大坝啊,都是我们干的。总之每天不过杀杀人跳跳舞,用心狠手辣怙恶不悛八个字来形容我们当时的风格非常贴切,但是活得蛮快乐。对了,我们还把黄帝新娶的老婆拐跑了。”狂魔中发出仿佛风箱拉动般的笑声,“那黄帝一定气死了吧?”“当然气死了,他恨得想杀掉你,但是没能得手。”“是啊,我很硬,他砍不动我的。”狂魔说:“可我不记得了。”“哈哈哈哈哈,你知不知道你以前就个傻瓜,现在还是个傻瓜,大傻瓜!”魑魅忽的笑了起来。“那么我们是涿鹿城四少,我们那么熟,会不会都是傻瓜?”狂魔问。魑魅不笑了,抱着他的头,“是的,我们都是些傻瓜。”“有你在真好,能帮我记着以前的事。”狂魔说:“我不怕别的,就怕有一天我找不到你,我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魑魅把脸蛋贴在他的面甲上,“这么露骨的情话,你以前可说不出来。”“那云锦呢?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和叫这个名字的人在一条很长的路上走。”狂魔又说。“你再说那个名字一次……我没有听清。”“云,锦。”狂魔一字一顿地说。“再说这个名字的时候你有没有觉得心痛啊?会不会鼻子酸酸的啊?会不会有点想流眼泪啊?”魑魅坐起来,左左右右拍打他的脸。狂魔低头打量着自己的身体,“可是我没有心,也没有鼻子,也没有眼睛。”“真可怜,要是以前那个懦弱的你,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鼻涕眼泪已经糊了满脸吧?”魑魅握拳砸在铁甲的头盔上。“只是每次想到,总觉得有露水结在脸上。”狂魔说:“湿的。”魑魅轻轻擦拭他的铁面甲,面甲上有一层薄薄的水滴,越是接近那两个漆黑眼孔,越是密集。“别哭啦,再哭你会锈掉的。”魑魅说。“这就是哭么?”狂魔说:“再跟我讲讲云锦的事。”“她是一个高门大户家的小姐,她家的大屋高耸入云,每个女孩都被养在里面,只能看见井口大小的天空。可云锦生下来就有雪白的羽翼,高兴或者不高兴的时候她就展翅飞走,她家里的人没办法抓住她。她像是燕子那样高飞到云的上方,然后舒展羽翼让风带着她在那里飘上几天几夜,她自己却睡着了。她飞到的地方很安静很安静,天空是漆黑的,像是一层黑色玄武岩的墙壁,星辰像是宝石那样镶嵌在上面,下面是白色的云,没有人能伤害她,也不会有人吵醒她。”魑魅轻轻地说:“我们涿鹿城四少和云锦是好朋友,她有的时候会带我们飞去东海,我用妖术在海上结发为舟,风伯令风吹我们远渡到蓬莱,雨师掌舵,云锦就在船头吹笙,海兽龙怪听到她的音乐都乖乖地沉入海底,没人会伤害我们。”“那我在干什么?”“你在我们中一直是最没用的那个,所以你什么都不干。”“哦,是这样啊。”狂魔说:“那云锦总是飞在天上,又怎么会和我一起走在路上呢?”“因为你不会飞啊,傻子,她为了和你一起走路,就把羽翼收了起来,降落在地面上。但是地面上很危险,又很多人会伤害她,所以她很害怕。”“哦,那么说来我们真的是好朋友了。”“那时候我们都是好朋友,”魑魅蜷缩着贴在他胸前,微微颤抖,眼泪无声的滑过脸庞,“一起欢笑……一起奔跑,那时候,涿鹿城的天空是碧蓝的。”太阳升起,数千年前那场改变整个中原命运的战争就如此开始了。半边天空上太阳炽烈如火焰,半边天空里阴云密布,暴雨狂风,惨碧色的气从妖魔们身上散入天空,结作悲伤的云。轩辕部的勇士们披着金色的日光向南,妖魔们的铠甲上飞溅着雨水向北,在光与暗交际的地方他们相遇了。戈戟纵横,英雄们斩杀,妖魔们咆哮,远古的大地上烟尘弥漫,高山之巅求乞的巫师们散发如旗赤身而歌,鲜血在灼热的光之下汽化,战场上弥漫着红色的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