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桐儿抬起头,眼底里藏着泪花:“因为娘总说她活不过明年的,我想让她在去世前看看我长什么样子,这样记住了的话,下辈子她才会认出我吧?”——一阵又一阵凉风袭来,平白为这沿海的高山降了几分温度。因为伤势实在不轻,吉瑞没有办法继续为寻找妹妹想办法,只能留在温玛身边暂且认真修养。虽然她的性子向来浮躁又容易激动,好在从来不会受嗟来之食,自然而然选择在早起后做些力所能及的粗活帮助老人。由于温玛的身子骨已经不行了,无法耕作和捕捞,平日所吃的都是在附近采集来的野菜和果子。吉瑞仔细认清品种后,就拿起篮子说:“奶奶,我去帮你摘吧,我手脚快。”温玛摇头阻止:“那些异鬼四处乱爬,已经有不少路过的外乡人被咬死吃掉了,我可不想这个岁数还为黑发人树碑。”“没关系,我不会走的太远,而且御鬼师必须要学会保护自己。”吉瑞拿起剑微笑:“我苦惯了,这不算什么。”温玛慈祥地望着她:“你和雪儿真的是像、太像了……你们都是心地善良的好姑娘。”吉瑞并不善于甜言蜜语,她继续弯弯嘴角,便拎着篮子朝着坡下的树林方向迈步走去,柔软的马尾辫荡在空中,因着一些身上残留的伤而显得比平时更要清瘦脆弱,却又被刚刚升起的朝阳镀上了温暖的光。——倘若没有异鬼,人世间该有多美好?这个想象或许藏在所有老百姓的心中。眼前的山土壤肥沃、果蔬遍布各处,实在是天降的丰饶宝地。吉瑞仰着脖子摘摘采采,几乎可以想象出长湖镇当年的幸福与热闹。她本答应着不离开小竹屋太远,可又惦记着多帮老奶奶存储些食物再辞行。故而难免在林子里走得深了些。幸好附近枝叶间阳光灿烂,并不像有异鬼活动的迹象。吉瑞又发现了棵枇杷,立刻靠了过去,谁晓得光顾着树梢上的果子,却被脚下的枝蔓绊了个跟头。篮子中的硕果和野菜立刻被摔得到处都是。吉瑞扶着伤口吃痛爬起,捡了几下才发现绊倒自己的并不是树枝,而是从松土中裸露出来的尚未腐烂的人腿!她在全然意外的震惊中愣过片刻,才爬过去用剑挖起来,想要知道是谁被埋在这里。万万没想到,最后重见天日的只有腿。一条一条挂着烂肉的,属于女人的断腿!恐怖的想象不自觉地挤入吉瑞的脑袋,她控制不住地疯狂挖掘,全身都在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终而在看到一条腿骨上挂着的熟悉脚链而彻底僵硬住,任大滴的眼泪涌出眼眸。身边的被摔烂的水果好像不能吃了……吉瑞侧头无意识地瞧望,渐渐露出有些扭曲的笑容,任眼泪滑进唇间、苦涩蔓延。44异鬼的力量阳光与海的组合,无论如何都会带来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色。可是随船队出来的沈桐儿却始终坐在甲板的阴影处,低着头用棉布认真擦拭金缕丝。这武器是云娘祖传的宝贝,既然郑重其事地交给自己,当然要好好珍惜。从桅杆上眺望过后,苏晟轻轻松松地跃下,帮她拿来水囊。沈桐儿嫌弃摇头,一脸闷闷不乐。尽管相处的时间很短,但花病酒这个女人的不择手段已经显露无疑,她半点疏忽都不肯让水商行的人抓住,竟然坐在关着齐氏夫妇的笼子上淡笑:“公子这轻功是从何处习得?简直比咱们头顶的海鸥还要轻盈。”苏晟侧头:“就当是向鸟儿学来的吧。”“难怪南陵原的那些愚民都传闻公子是凤凰之身。”花病酒又开始旧事重提,目光盈盈地瞪着他。好在苏晟并不在意这人究竟怎么考虑自己,静静坐到沈桐儿身边安慰:“别生气了,如果这次出海还是没结果,我们就回去好吗?”沈桐儿对赤离草的渴望几乎被悲惨的鲛人彻底摧毁了,听到这句话,她终于听话点头。“你们何必如此悲观?我倒觉得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呢。”花病酒挑着柳眉:“瞧瞧周围,不是很赏心悦目吗?”“哪里赏心悦目?!我家那里的海清可见底,才不像这里肮脏到泛着绿,真不知底下游着多少只异鬼!”沈桐儿终于忍不住压在心底的抱怨:“等它们发起狠来,这条破船支撑不住片刻,到时候摔进水里,我不信你们鹿家人能活着回去岸边。”“无妨。”花病酒把玩着那盏怎么都熄不灭的灯,忽然倒进杯茶去,茶水瞬间被火焰蒸成气消失了。这奇异的一幕沈桐儿当然从未见过,不禁好奇地瞪大眼睛。“好厉害的火啊。”花病酒瞥向齐彦之:“不知烧起人来是何滋味?”齐彦之向她投去怨毒的眼神,闭嘴不答。花病酒狠狠踹了笼子一脚:“注意航向!”有孕在身的吴容禁不起这等折磨,头上细汗冒个不停。齐彦之屈服道:“一直朝东开便是了!我就是在那里遇到鲛人的!”沈桐儿实在是不忍心围观到眼前的事,虽然知道吴容和她相公都算不得什么好东西,但至少肚子里的孩子很无辜,所以劝道:“你把这畜生宰了也无妨,但还是对孕妇积点德吧?”“哎,小姑娘啊!我告诉你,有善心呢,就是做圣人,而圣人到这肮脏不堪的俗世间只能吃苦。”花病酒终于从笼子上跳下来,走到她面前说:“想要成大事,除了狠毒!还是狠毒!”沈桐儿被讲得发懵。几乎就是风吹帆动的刹那瞬间,花病酒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竟然直接把那盏灯甩向了苏晟!没想而向来动作奇快的苏晟并没有去接,而是本能地选择了躲避!沈桐儿仓皇站起:“小白!”鲜红的火焰如同有着生命,在苏晟化为白鸟腾空而起的瞬间染到了它的身上,刹那焚烧成灾!“小白!快入水!!!”沈桐儿知道苏晟从来不喜欢火焰,恐怕更惧这长明灯,见状忙声嘶力竭的大喊。然而冲向空中的白鸟并不是主动进入海底,而是失力跌进去的!沈桐儿从来没有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便感受到痛彻心扉,她甚至来不及愤怒、来不及反抗,伸手甩出金缕丝荡到船栏边,径直追着跳了下去,抱住了被灼烧的苏晟!所有的事发生在须臾光景之间。灯盏落地,终归如常。花病酒的脸色变了几变,急道:“快把那小丫头给我捞出来!快!”——刺目的太阳升到当午,照着“长湖镇”周围被风卷起的沙土,实在荒凉无比。像失掉魂魄般的吉瑞一步一步走到城门口,手因握剑太过用力而泛起青色。她不是个快乐的人,因为遭遇过太多坎坷而在心底盛满懦弱,但仇恨的青苗初次鲜明地生长出来,就茁壮到令她自己都手脚生寒。齐彦之……必须死!吉瑞没办法压抑住内心的怒火,虽明知这念头可能会危险到让她付出生命,却仍旧逼得双腿一步又一步靠近残破的镇门。谁晓得正在这个时候,忽然从里面蜂拥出许多邋遢而狼狈的男女,各个都背着包、赶着马,好似树倒之后的猢狲。吉瑞皱眉拦住个少了只胳膊的御鬼师问:“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去哪?”“姑娘,赶紧走吧!”那壮汉急道:“水商行被鹿家给端了,老板和老板娘全部被押走,他们那的家仆方才刚刚揣着金银跑路,万一这时候异鬼袭击,谁也抵抗不了!”方才还下定决心与齐彦之同归于尽的吉瑞发懵:“什么?不可能吧!”“怎么不可能!现在水商行乱七八糟,能拿得都快被人拿光了!”壮硕的御鬼师同情心有限,不想再跟她浪费时间,转而便背着家当随大部队朝西边跑去。终于回神的吉瑞皱了皱眉头,忽然提起剑,扶着头上隐隐作痛的伤口朝码头迈开急促的步子。——向来不靠谱的传言竟然货真价实。当气喘吁吁的吉瑞冲进齐家大门时,果然只看到满地狼籍,虽然还剩零星几个仆人东拉西扯些行李,但根本没有谁准备搭理她的出现。原本只在傍晚活跃的乌鸦飞舞于头顶发出惨叫,似乎在庆贺着眼前荒芜。吉瑞咬住嘴唇,到院内一间房一间房地翻找过去,果然什么熟人都不剩了,正当她快要失望的时候,忽然发现后院有间厢房门口守着位面无表情的黑衣人,正属于鹿家,忙冲过去追问:“苏晟呢?那些人都去哪了?!”黑衣人似没有喜怒哀乐,只是抱着手站在原处不允许她往里冲,对周围往来的荒诞熟视无睹。未想原本安静的屋内竟然传来咳嗽声。吉瑞隐约记得鹿家队伍里有个半死不活的伤患,忙喊道:“大哥!大哥你醒了吗!我是花姑娘的朋友!”稍等过片刻,紧闭的房门终于被从里面打开。足足瘦了一圈的季祁淡淡地垂下眼眸,哑着声音问:“你是谁?”吉瑞知道花病酒是最有威望的,忙撒谎重复:“我是花姑娘的朋友!我想知道他们去哪了!”“进来吧。”季祁回答侧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