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这头沉思,头已经快扎进梁旭怀里了。梁旭实在怕了,只好托住他的头:“你要是不舒服,我就送你回去。我不该硬叫你出来。”房灵枢立刻抬起头来:“不是!我是觉得你今天身上很好闻!”……你不要这样说啊,你这样更像gay了啊!还像个痴汉啊!要不是梁旭心理素质好,换成别人可能要把房灵枢揍一顿。梁旭只是腼腆地退后两寸:“我不用香水。”“你可以用,下次送你一瓶。”房灵枢只是信口开河,而梁旭听了他这话,倒是从书包里掏出一堆东西:“我也有东西要送给你。”“啊?”梁旭把东西一样一样在膝上摆开——是一套电竞专用的键鼠,还有耳机。东西不贵,但却是游戏迷们喜欢的特典款。“我爸买给我的。以后我也不玩游戏了。”梁旭抚着键盘:“我没有什么朋友,想起你喜欢打游戏,就送给你了。”房灵枢有点不知所措,这场景颇有宝剑赠英雄的意味,虽然房灵枢的游戏水准只能算是狗熊——又像是在分配遗产。房灵枢有点警惕,也觉得茫然。“你爸不是不愿意你打游戏吗?”“嗯。”梁旭点点头:“他就是这样,虽然不喜欢,但是过生日,还是买给我,送我的时候又告诉我,不许多玩,玩物丧志。”可怜天下父母心。梁峰是真的对这个养子用了心血。梁旭拿起耳机,上面绘着九尾狐的标准形象:“狐狸,我记得你喜欢用,也适合你。东西虽然不是新的,但我用得很仔细,你收下吧。”房灵枢哪敢嫌弃,更何况这设备确实整洁如新,他小心翼翼地拿过来:“真的可以收下吗?会不会不太好?”“除了你,我也没有其他朋友了,我跟同学来往也不多。”梁旭温和道:“拿着吧。”他连一点打探消息的意思都没有。房灵枢的罪恶感又涌上来。他万万没想到梁旭今天叫他出来,是为了送东西给他。可是转念再想,这种处理物品的行为,和他重金聘请私家侦探的行为同样恐怖。都像是在处理身后事。他讷讷又问:“你以后真的不玩游戏啦?”“不是,不在家玩了而已。”梁旭说:“你要是想玩,我可以带你打两局。其实我玩得也不好,我爸说得对,玩这个东西没有什么用,学习工作更重要。”他倒是真的践行诺言,说不在家玩就不在家玩,设备都送了。房灵枢无言以对,只好谨慎地把键盘擦了又擦:“谢谢你,我会小心用的。”而梁旭沉默片刻,望向房灵枢:“你为什么和你爸吵架?我记得他也是个警察。”房灵枢盯着键盘,半天才说:“你想知道?”“梁旭,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体会过孤儿的感觉。”梁旭没有应声,房灵枢以余光目视身侧,梁旭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能说起来你不信,我长这么大,活得就像半个孤儿。金川案如果还有遗孤在世,我想我会跟他很有共同语言。”房灵枢不再去看梁旭,他拧开绿茶,灌了一口。“我爸爸以前是当兵的,军婚,所以小时候很少见到我爸。我妈说,等我爸复员了,他就可以经常来陪我。”“我小的时候经常趴在阳台上,数芝麻,数绿豆,就从厨房里抓一大把,然后告诉自己,这么多芝麻绿豆我都能数清,肯定特别了不起,等我爸回来,他会表扬我的。”“我爸始终很少回家。”“后来再大一点,我就开始练习其他表演。没人管我,我妈是护士,时间也少得很,我就自己琢磨能学点什么。我背书,背英语,背圆周率,家里凡能有点儿什么破东西我全背下来,整个家里只要是带字的,我都倒背如流。十几年前的电视机说明书我现在能给你默写下来。”梁旭像是有些触动,而终于又没有说话。“我爸转业了,去了公安局,成了警察。刚开始那两年真的特别开心啊。他也觉得我很聪明,就那两年、只有那两年,他下班会带着我,去儿童乐园玩。我真的特别渴望父母能陪陪我。梁旭,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就跟小孩吃糖一样,要么干脆一辈子别让我明白糖是什么滋味,要么你就让我吃个够啊。你不能说让我舔一口,然后整整一年你一颗糖都不给我。那真的太难受了。”“他还是很忙?”梁旭问。“不是,我上初中那年,金川出案子了。我爸那一整年几乎就没沾过家。他跟我们母子说,破了这个案子,带我们去北京旅游。”房灵枢惨淡地笑起来:“北京我去了,不过不是和他一起。也不是小时候,等我自己长大了,高中毕业的暑假,我和同学一起,参加的暑期夏令营。而我爸,还在为金川案到处跑。”他转头望着梁旭:“从小到大,没有带我旅游过一次,没有给我买过什么,从来没在我的作业本上签过字。你说他这个爹是不是当得很便宜?隔壁老王都比他关心我要多。”梁旭的眉头拧起又松开。房灵枢用一根指头敲着键盘:“这么多年来,我,还有陈局的女儿,许多参办刑警的家属,我们过着孤儿寡母的日子。我妈受不了,等我上了大学,就跟我爸离婚了。我觉得她做得对,她离得晚了,早就该去找个对她好的男人。”房灵枢真的恨金川案的凶手,这恨意不会弱于任何一个受害者,在他年幼的心灵中,先是出于正义,恨这凶手的灭绝人性,很快地,那种恨又变成对警方无能的愤懑。而警方不是别人,就是他奔波在外的亲生父亲。“我明白,他干了这一行,即便没有金川案,也还会有银川案、铜川案,但是人生就是这样,那是我始终过不去的一道坎。我没有办法摆正心态去看它,它毁了我的童年,不要说该拥有什么而我没得到,就是侮辱和嘲笑就让人难以接受。”房正军一力坚持疑罪从无,令卢世刚无罪释放,房灵枢到现在都记得学校里有人说他爸爸贪污受贿,还有不知身份的人骂上门来:“你们家迟早要遭报应。”他变成了学校里的怪物,连带他喜欢打扮的性格也受人嘲笑。房灵枢此时若抬眼去看梁旭,他会看到一张极其痛苦的脸。而他没有抬头。“昨天我妈发微信给我,问我,我爸说去宝鸡看她,为什么又没去了。我说我爸正在查案。结果我爸把我骂了一顿,说我瞎传话。”这话半真半假。昨天是没有这回事的,但房正军和他妻子为了这些事情争吵,殃及房灵枢,也不是第一次了。“又想做英雄,想破案,又想我妈等着他,千万别和其他男人跑了——你不觉得我爸这个人很自私吗?”长久地静默后,梁旭说:“你至少还有父母在世。”房灵枢抬起头来,直直地望着他。片刻,房灵枢低下头去:“对不起,我没考虑你的心情。我今天情绪真的很不好。”梁旭犹豫着,终于伸出手去,拍了拍房灵枢的肩膀,再犹豫片刻,他握住房灵枢的手:“能理解。”房灵枢亦回握于他,梁旭的手心叠着潮湿的一层凉汗。“你做警察,是为了你父亲吗?”“也算,也不算。”房灵枢道:“我要亲手抓住金川案的真凶,问问他到底为什么这样做。要是来得及,先把他暴打一顿。”他忽然看向梁旭:“你是不是不信警方能破案?”梁旭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一瞬间,他抽回了手:“这跟我也没有什么关系。”“你也可以发表看法啊。”房灵枢歪了歪脑袋:“言论自由嘛。”“不清楚,不知道。”梁旭说:“房警官……房灵枢,如果,如果你的朋友,跟你关系很好,但又做了让你无法原谅的事情,你会怎么办。”这话就很有戏了。“那要看是什么事情,劈腿的话就当是我魅力不够吧。”房灵枢卖了个萌:“当然是选择原谅她啊。”“……不是谈恋爱。”梁旭调转了视线,他走去台阶边上,远望马路对面的绿地公园。这是非常宁和的下午,他们视线所及之处,是长安日复一日的平静的日常。人们从图书馆里出来,经过他们身边,留下轻柔的而匆忙的脚步声,那声音越过车流彼岸,去向这城市的各个角落。可以想见,日薄西山的时候,他们应如归巢之燕,各自投巢返家。只是未必每只燕子都有巢可归。房灵枢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梁旭徘徊片刻,回过头来,极平和地问:“房灵枢,我们算不算朋友?”房灵枢没有回答他,只是望着他。梁旭于是又问:“如果我令你无法原谅,而我身处险境,你会救我,还是杀我?”“这是什么问题?”房灵枢不再卖萌,他站起来问他:“你有什么危险?”而梁旭退后了,他从房灵枢身边走开,过了一会儿,他说:“不是的,我就是随口问问。想起小说里的情节,所以问问你。”“基督山里有这个情节?”梁旭更退后两步:“只是问问。”他垂下眼睛:“你可能误会了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