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他已经看到了平壤的城楼。他心中的不安于此化为了现实。一位白衣人正飘然站在城头,同守城的士兵说着什么。他的白衣在雨夜中看上去就像是一抹月光。那,赫然竟是他自己。杨逸之一声清啸,从马背上飞舞而起。诸天微芒全都一黯,尽被聚敛在他的手中。他仿佛是天上的飞仙,曳着一条长长的光练,凌空飞舞,直逼城头!城头上的白衣人一惊,光练已经当头,化成了一柄剑。那是旷绝当代的一柄剑。白衣人想接,却发觉无法接。白衣人想挡,却发觉无法挡。这一柄剑仿佛亘古就在那里,由宿命决定应该插入他的胸口,绝没有人能够阻挡。他只能恍惚地双手一合。剑芒已刺穿了他的双掌。杨逸之的身影垂落,正挡在他面前。只需一步,他就可以踏入平壤城。他立即就能化身千亿,像水一样融入这座城,再也没有人能阻拦。但只差一步,他却永远都无法再进入这座城。杨逸之正挡在这一步之前,挡住了他横扫天下的野心。白衣人凝视着他。城头上的士兵凝视着他们,惊讶地凝视着。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相似的两个人。这两人实在太像,无论从相貌、神情,甚至风姿、仪表,都简直一模一样,无法分辨出来。如果不是真正的杨逸之站在眼前,绝没有人怀疑他们开始见到的人,不是杨逸之。那出尘的白衣,那清绝的姿态,甚至眉间那淡淡的忧伤。没有人能够怀疑这样的人不是杨逸之。只有跟真正的杨逸之对比,才能看出差别来。那差别,在于杨逸之自心底散发出来的风度。那是魏晋风度唯一的遗存,是松风朗月唯一的凝结。天下绝没有任何人能够模仿。白衣人长长吐了一口气。“杨盟主……杨盟主……”他像是在赞叹,又像是在惋惜。是在赞叹如此高绝的风华,亦是惋惜他失败在如此接近成功之处。但他心悦诚服。还有谁败在杨逸之手下而不甘愿的呢?他笑了笑。只有真正的枭雄,在唾手可得的胜利溜走时,还能够笑的出来:“杨盟主,你是如何看破我的计谋的呢?”杨逸之默然。他并没有看破,真正看破计谋的,是相思。他只不过是将相思的策略贯彻实施而已。这个念头让他的心骤然抽紧。仿佛,又回到了那座荒城,他在落日的城墙下,望着她为苍生执干戚而舞。那是他最幸福的时光。于今,仿佛重现。白衣人见他不答,点了点头:“果然,小不忍则乱大谋。我若不是不忍虎之助自戕,又怎会被杨盟主看破鬼藏之秘……”他叹了口气,道:“我只是没想到,杨盟主的心念转得如此之快,竟已看破我会化身盟主,偷袭平壤……我败了。”他俯身,恭谨地行了一礼,身子突然化成一抹淡烟,消失在雨夜中。杨逸之望着他的身影消隐的方向,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这实在是个极为可怕的对手。无论是谁,遇上这么可怕的对手,想必都会寝食难安。平壤城,在他这样神鬼莫测的偷袭中,还能保存多少日?杨逸之悠悠叹了口气。昙宏大师跟清商道长没有说话,但杨逸之知道,他们在等着他一个回答。卓王孙和平壤城,都让他们极度担忧。议和的决定,让他们对卓王孙的不信任,达到了顶点。他们需要他站出来,质问卓王孙。但他不能。平壤一战,让他看到了高丽战争的未来。只有他与他携手,才能够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赢得这场战争。少了谁都不行。若是内讧,失败将无法避免。他作出任何决定,都必须要慎重,在没有足够的证据之前,他只能沉默。因此,他只能忽略昙宏大师与清商道长那狐疑的目光。卓王孙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沈唯敬上气不接下气地走了整整七天,方才奔回平壤城。杨逸之不在身边,他总感觉日出之国忍者会随时从道旁杀出来,一刀就枭走他的头颅。但出人意料的是,他这一路平平安安,连半点意外都没有发生。然而,此时跪在卓王孙面前,他却感到嵴背一阵阵发凉,似乎,最可怕的危险正在潜伏着,只要他说错一个字,就立即会粉身碎骨。他先吹了一刻钟,从他们怎么历尽千辛万苦抵达汉城说起,说到倭军怎么隆重地接待他们,平秀吉亲自煮茶,等等等等。他被骇破了胆的丑事自然略去不提,换成他如何胆大心细,跟各位杀人魔王谈笑风生。卓王孙静静地听着他吹牛,一言不发。终于,沈唯敬开始说谈判条款。他开始结结巴巴起来:“其一,两军即日起休战。倭军撤出汉城,明朝军队撤出高丽……”当日在日军阵营中,面对着三万日出之国精兵,沈唯敬不觉得这个条件有什么奇怪之处,但此时,光是念出这个条件,就让他出了一身冷汗。“其二,割让大同江以东地区给日出之国……”沈唯敬冷汗涔涔而下,脑袋几乎贴到了石阶上,但他市井之气竟丝毫不改,还是从帽缝里偷偷看着卓王孙的脸色。卓王孙的脸色丝毫不变,就像是一座山岳。沈唯敬感觉这座山岳随时会落下来,压得他粉身碎骨。他的精神不由得紧张起来,感觉到自己随时都会崩溃。他咬着牙将第三条念了出来:“其三,将高丽王子临海君作为人质送往日出之国,日、朝永世和好……”他瘫倒在地上,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所有的生机都随着这三句话而消失,此刻,他跟个死人差不多。良久,卓王孙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沉默像是一只巨大的刑具,幻象用真实的痛苦碾压着沈唯敬,他感觉到自己不断地死去,活过来,活过来,再死去。他忍不住用力地磕起头来:“求大人再给我一个机会,只要一个机会!我一定全力去跟倭军谈判!我一定不辜负大人的信任!”卓王孙淡淡道:“好。”沈唯敬屁滚尿流地爬了出去,感觉自己好像遭受了一万遍凌迟。他再也,再也不敢拿这样的结果回去。再也不敢了!卓王孙沉默着,缓缓转头,凝视着杨逸之。“他们是不是想要你质问我?”杨逸之沉吟着。卓王孙能看破这件事,他并不奇怪。正道长老们的脾气都比较直,脸上藏不住事。“不。”杨逸之缓缓道。“因为我同他们的看法不一样。”卓王孙等着他说下去。杨逸之道:“所有人都认为你不去攻打汉城,反而倾全力建造平壤城是怯懦;用飞虎军奇袭碧蹄馆后而退兵是畏惧;任用沈唯敬这样的市井小丑是昏庸;赏罚不分明、任用奸臣是暴虐。但我认为,这些只是表面而已。你真实的用意其实只有一个,就是拖延时间。”“修建平壤,是为了建造起一个战争基地。这个基地之坚固,连平秀吉都只能亲自出动才有可能进入。这必将令敌人极为顾虑。虽然你不准百姓进入看似残暴,但若百姓能进入,日军的奸细也必将进入。这样的决定是去小仁而存大局。何况,这座城连同城周围的四天圣阵,已经形成一座屏障,这座城不倒,城北广阔的土地都将安全。不能进城的百姓未必会真有被倭贼攻击的危险。”“飞虎军奇袭碧蹄馆,全胜而归。但一战之胜未必能影响全局。而且我军能出动的棋子只不过这只飞虎军而已。而敌军则有十八万之众。一旦飞虎军有任何闪失,我军战况都极为危急。这使得飞虎军虽为利刃,亦是孤注。与其孤注一掷,不如移做震慑之威。碧蹄馆一战飞虎军显示了强大的战斗力,倭军嚣张气焰大为萎缩。到今日还不敢大军出汉城作战,此乃不战之而强于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