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逸之看着他们。看了们近在咫尺,看他们无语厮守,看他们阴阳永隔。却不再妒忌,不再怅惘,不再有心碎的疼痛。“放手吧。”他的声音穿过迷茫的晨霭,在清寒的水汽中振响。“走开。”卓王孙没有回头。杨逸之叹了口气:“那一日,你抱着她离开,而我留在高丽,承受了炼狱之痛。我的痛苦绝不亚于你,却还有更深的罪孽,无法摆脱。为此,我将自己放逐。那时的我已一无所有。伤痕与屈辱是我唯一的赎罪。为此,我故意穿过闹市,承受所有人的唾弃、咒骂、撕打。”"这世间我已再无所求,只求一死。"但,那时我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求生不易,求死却也一样艰难。我用了整整三个月去等待。"我本可以自行了断,但我知道,那些罪孽已刻入轮回,只有承受尽应得的惩罚,上天才会放我离开。"直到有一天傍晚,一群伤兵围住了我,他们对我发泄着失去亲人,肢体的仇恨,辱骂、撕打。用刀和剑,在我身体上试验所有酷刑,直到我的血,仿佛都流尽了,沁透了黄土。但我并不觉得痛苦。只是感慨,上天对我何等仁慈,让这解脱来得这么早。“我本以为,这就是结局了。在垂死的一瞬间,生命中经历的一切事,一切人从我眼前流星般陨落,我仿佛看到了……”他沉吟良久,似乎不知如何去描述,终于轻轻说出两个字,“因果。”"我倒在血泊中,非梦非醒,非生非死,整夜徘徊在生与死的边际,一遍遍承受着轮回般的剧痛,直到黎明。"我发现自己还在这个世间,突然明白了一切。"顿悟了所有的。“然后,到这里来找你。”杨逸之顿了顿。他很希望能将悟到的一切,解释给卓王孙听,将他从这无尽的炼狱里拉出来,重见光明。他不能舍下他,就像很多次,他对自己伸出手一样。他清楚地记得,那时,是他的心中充满迷茫,而卓王孙却已洞悉一切。但卓王孙绝少解释,他只会向他伸出手,说一句,没有你我的地方,就不是天下。今天,一切都反过来了。但,恰好是这一刻,杨逸之才明白,原来切解释一件事是这么难。哪怕是面对一生的挚友,哪怕是面对这个世界上唯一理解你的人。杨逸之沉吟良久。一瞬间,他想到了千言万语,但最后亦只能凝结成三个字。三个他刚才已说过的字:“放手吧。”卓王孙没有看他一眼,语气也没有丝毫改变:“走开。”杨逸之深深叹息。现在的卓王孙,让他想到了一个传说。毁灭之神湿婆痛失挚爱后,曾抱着妻子的尸体,踏着灭世之舞,在天界狂舞了七日。又在人间流放了七年,却始终不曾放手。他的伤痛天地震憾,诸神惊惧。却也无可奈何。直到创世之神梵天亲自出手,用无尽法力将他妻子的尸体化为碎片,陨落在人间每一个角落。如今,他又该做什么呢?“你曾说过,天下无敌,是你守护她的方法。”杨逸之看着他,目光一点点变冷:“但如今,你已没有资格守护她。”猝然出手。光芒冲天而起,照亮了烟雨。那并不是风月剑气,因这道光芒已不需要凭借风,凭借月,凭借世间的一切。这就孕育在宇宙万物中,也蛰伏在他体内,创生万物,不破不灭。卓王孙和平常一样,抬手带起一道青色龙卷,挡在身前。但这一次,青光还未凝结,竟已完全迸散,第一次,无坚不摧的剑气被打破!鲜血凌乱,染红了漫空青色流尘。这一招,竟让卓王孙被逼退了七丈。他跪在湖畔的土地上,满面浴血,剧烈地咳嗽着,几乎无法唿吸。这一剑,超越了过去的一切,超越了人类的想象,根本不应存在于世间。唯有梵天大神亲履凡尘,才能舞出如此完美的剑意。天地间至善至美,无尽光明。卓王孙没有惊讶,没有赞叹,仿佛早已料到这一刻的到来。又或者,是已经不在乎它的到来。他顾不得掩住胸前的创口,只回头看向自己刚才所在的地方。湖光依旧,相思的身体却已经消失了,地上只剩下一朵水红色的莲花。杨逸之等待着,等待着卓王孙的怒气喷薄而出,将周围的一切化为劫灰。如今他虽有了战胜他的力量,却没有任何信心能控制他的魔性。但卓王孙没有动。这是他一生中第一场败绩,但他眼中却没有失败的屈辱。他死死不愿放手的珍宝,如今化为莲花,但他眼中并没有疯狂。只是沉静。这沉静,却让杨逸之已静如止水的心,感到一阵抽搐。他紧紧皱着眉头,一字字道:“放手!”卓王孙依旧不动,他只是等待着,等待着自己能凝聚起足够的力量,从血泊中站起身,而后,他缓缓走上前,拾起那朵莲花,轻轻拭去上面的泥尘,放在怀中。就和抱着她的时候一样。卓王孙面对湖波坐下,漫天残荷中,他的背影显得那么寂寞。“你走吧。”他的声音中,没有愤怒,没有狂态,没有魔性,而且一片清明。杨逸之豁然明白。那朵水红之莲的离去,的确改变了太多东西。因她的死,他曾堕入炼狱,但又因她的死,他看到了大光明。只因为,他终于放下了一切。唯君已放下,得见大光明。这主浊传说的尽头。他大彻大悟。他掌握了最强的力量。他打败了无所不能的魔王。于是,他可以离开了。但卓王孙呢?就选择了不放。他没有失去理智,他只是选择了留下。留在这座深山里,留在这池莲花前,陪她看花开花落,云起云飞。抱着她,永不放手。不需要佛之顿悟,不需要神之光明,不需要琉璃世界,不需要极乐净土。亦不需要永恒。因她来过他的生命,他就不会放手。他和她有过的记忆就是他的永恒。此生已了,静待来生。杨逸之看着他,渐渐地,心中有了一丝释然。他虽已顿悟,但茫茫尘世间,却唯一余下一件事,让他无法释怀。于今终于也有了答案。--原来,他的灵魂并不需要他来拯救。他相信,在那一刻,卓王孙的心也已顿悟。只不过,他们悟到的是不同的世界。如此,便好。杨逸之点了点头:“保重。”他转身,白衣在风中扬起,仿佛钻进了风做的鸽子。随着他的脚步,似乎有一道光明照亮迷离的类烟雨。渐渐远去。从此,世间再也没有人看见过他。从此,诸神寂静,将魔王留在孤独的人间。冈仁波齐峰中,波旁玛措湖畔。山似圣剑,湖如新月,簇拥着传说中神明的天堂,乐胜伦宫。巨大的穹顶已在数年前的一战中破碎,只有描绘着诸天星辰的巨柱仍傲然向天,仿佛在上古天战中死去的巨兽,犹自向天怒吼着,要用这狰狞的骸骨,一根根插破天幕。清晨的阳光从穹顶的空洞中投下,在大殿上洒下琉璃般的七彩光晕。让这恢弘而荒凉的神宫,重新变得圣洁。一大群红衣喇嘛跪在穹顶下,层层叠叠,围绕成一个巨大的圆环。他们虔诚地跪拜着,手中持着法器,口里吟诵着梵唱,他们的红衣在阳光下是那么鲜明,仿佛日轮在镜中的倒影。红色日轮中,却有一点夺目的白。白衣女子跪在圆圈核心,手中握着彩色的流沙,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地面,目光是那么专注,只有在极盛的阳光下,才能看清,微尘般的沙粒透过她的指间,无声流泻在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