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东西你先看看,待都弄懂了,再来问我看别的。”
苏老太太待锦歌讲完这十几年的家事之后,便给了她一摞书册。
锦歌低头粗略的扫了几眼,只见上写着“祖略”二字。
她不明所以的望着老太太,却听老太太缓声道:“人立于天地,初始落人间,身无长物,唯有智、心、力以用。独自一人者远比之那有父母长辈兄弟姊妹者,艰难许多。更勿论与那倚家族根势以立者相提并论……遂,有识之祖先宁吃万苦渡艰难,亦要开拓阔路以承脉传,就家族以旺姓氏,为的便是家族中人互为倚仗、守望相助……”
说到这里,老太太原虚闭着的眼睛突然张开,她眼中带着精光的看向锦歌:“可惜,有的人却为家族所累,或抄家灭族、或不受公允所待,因此,时常有男有女艳羡家事单薄之人,久而久之,族氏地位在人们心中竟渐大不如前……人们怨怼,却不想哪里是家族不好,分明不好的……大多是那些家族里的人……”
锦歌听的很认真,她来京前便听爹爹说过,此番入府之一大任务,就是要接受老太太的教导。锦歌本着有本事就学的原则,自不能放过眼前的机会。
那苏老太太见到孙女儿态度端正,也不由得心中甚慰。她不怕自己教导的孙辈儿们呆笨,就怕他们不能静下心去受教。如今见锦歌如此,便点着头继续说道:
“哪朝哪代的制度都有好有坏,家族制度亦是如此。如何管教子孙、如何立规立训、如何怜老庇幼、如何监督奖惩、如何公正待族人,如何凝结族人的心、如何壮大家族、如何分源整合、如何保持传承、如何让家族精神抖擞昂扬……这些不是一朝一夕、一代两代人所能整顿完善的。族中子弟,幼时享受家族供应、年老享受家族供养,那么年轻力壮时,自要为家族发展、族中老幼做出贡献。否则若任凭家族子孙不思进取游手好闲、坐吃山空,那么便是家族再有金山银山,也有家道中落之时。”
苏老太太接过丫鬟端来的茶盅,用茶盖儿轻轻撇去上面的浮沫,轻啄了几口,这才道:“我与你相关书册十五套,其中我冯氏祖史三册、苏家纪要两册,这是根本,你要认真看。此后五册乃是咱们苏、冯两氏姻亲的族氏略闻,也是要知道的。至于剩余五册,则是当今世间有些来历的家族知要,你稍稍了解便是,权当话本儿解闷就可。”
锦歌闻言连连应是,老太太说:“你父亲这些年做过什么,虽然他们都瞒着我,我却也不是真糊涂的,只是你们不说,我也便不问。他既然希望我这做祖母的亲自调。教于你,你便要用心来学,你身上留着我的骨血,我断不会害你。”
锦歌心道,莫不是祖母怕她偷懒不上心?
“我在家时常听爹爹提起祖母,说祖母是巾帼英雄,无论管家处事、还是前瞻布局,都比一众男儿强上许多。这次回府,爹爹还很是耳提面命的叮嘱于我,让我好好跟在您身边学本事。”
苏老太太听到儿子美言,登时笑起来:“你爹啊……什么巾帼英雄,不过是小时候被我的祖父当作家主继承人那般培养过一段时间。”
老太太怀念似得叹口气,接着嘱咐道:“你且将这些书册看过,其余的再说……说到管家嘛,既是小事也是大事,你现在还小,且不急。我听你爹说,你在家里也跟着管理店铺和田地?这就很好,我所教的也要在你实践过后才更有用。知行合一、知行合一,等你真能融会贯通了,便也不需我再教什么了。”
老太太想了想,拿出一个巴掌大的菱形紫檀双层木盒:“这个是我给你备的练手所的田地和店铺的契约,还有银票若干,你先拿去。想什么时候实践,都随你,若是需要人手,只需告知我即可。”
锦歌闻之,看了看那小盒子,又望了望祖母,只犹豫了几个呼吸的功夫,便爽朗的起身上前,双手接过:“锦歌谢祖母教导。”
苏老太太见此,欣慰的点点头:“你很好。”知远近、不虚让,是个明白姑娘。
话说到此已入尾声,老太太叫红绣把在外间儿玩耍的锦诺抱进来:“一会儿你便去各房叔伯那里走一遭吧,早去早回,回来也不用再过来这里,你也好好休息,过两天再开始晨昏定省便是……咱们锦诺太小就别跟着去了,等用过午饭,我让红绣把他送回院子就是。”
锦歌正有此意,她也觉得弟弟太小,如此频繁折腾怕要生病的。因此,她便顺了老太太意,嘱咐锦诺要乖乖的听祖母话,不许太过闹腾,又留夏湘和春芽跟在锦诺身边照顾。都交代好之后,她这才起身向老太太行礼告辞,带着一众使女离开。
锦歌离开不久,苏老太太拿着果子玩具哄锦诺玩耍了好一会儿,直到他有些困乏,这才叫红绣将其抱到隔间儿休息,而自己则回到卧室里,单留了跟着自己五十多年的甄娘在一旁。
此时屋内阳光正盛,苏老太太倚在窗边儿的贵妃榻上,半阖着眼。甄娘略垂着头坐在一旁的绣墩儿上,直到她被阳光晒得有些昏昏欲睡,方听到老太太出声儿:“你看十丫头如何?”
甄娘抬头一看,老太太此时哪里还有半分困顿的模样,她正精神振振的盯着窗外的蓝天看呢。到了嘴边儿的话,在舌尖上转了三转,甄娘这才答话:“十小姐自是很好的。”
老太太一听,转首盯着她笑骂:“你这婆子,都跟了我半辈子了,竟还拿这样的话搪塞于我?”
甄娘闻言,也跟着笑道:“十小姐是六爷极得意的姑娘,错不了。”
老太太颔首,长长的舒了口气:“是啊,和小六儿一个样,就是外表没他那么跳脱,是很好啊!”
提到六子,老太太心中伤怀,她红着眼道:“这孽障又要往海外去闯,也不看看自己多大的岁数了!他倒是知道把孩子往我身边送,却不晓得回来看我一眼。他这一去,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就怕到了到了,也见不到他了!”
甄娘一听,慌忙冲地上吐唾沫:“老太太快说‘呸呸呸’,好好儿的怎么说这样的话儿?您啊,一定能长命百岁的!放心吧,等六爷回来,便不会再离开您左右啦!”
老太太倒是宽厚的一笑:“但愿如此罢!……说来我孙辈虽多,但亲自教导的也只有六丫头,如今又添上一个小十……”话说一半,老太太不再继续往下讲,反而转了话题,问甄娘:“明儿就进腊月了,有些灰尘要赶在小年前儿扫走啊!”
甄娘有些犹豫:“可……”
老太太摆摆手,阻止她往下说:“人哪,太舒坦了就得动动,古人还说居安思危呢。有道是不经事不知人心、不历练也长不大。大家动动筋骨,把这宅门儿打扫打扫,免得阴阴飕飕的,怪?人的。”
甄娘闻言低叹一声,答:“是,我明白了。”
老太太这才满意的挥挥手,让她离开。
待到屋里彻底安静下来,老太太才又眯上眼,一声叹息中夹杂了句极轻的言语,语气中满是无奈。
“唉,大乱才能大治,家族的残酷还在于舍弃和历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