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组长们还是不眨眼地瞧周大勇的脸,只见他鼻尖和上嘴唇的汗珠泼拉拉地往下滚。
&ldo;同志们!共产党员不是平常的人。中国没有他们,中国就要灭亡;劳动人民没有他们,劳动人民就永远不能翻身。他们活会活得很刚强,死会死得很英勇。因为他们知道,他们对劳动人民负着什么样的责任!&rdo;他看着每一个人的脸膛。
&ldo;同志们,要告诉每一个共产党员;紧紧地团结所有的战士,跟敌人拼!多消灭一个敌人,我们整个阶级敌人就少一个。记住这一点就行了。同志们‐‐&rdo;周大勇突然扶住墙,李江国连忙抱定他。
李江国把周大勇抱在怀里,他头靠着周大勇的肩膀哭了:
&ldo;连长!你可不能有个三长两短……&rdo;周大勇睁开眼,小组长们都走了。他问:&ldo;我的话还没说完呀。&rdo;扭头看着李江国,又说:&ldo;你抱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去找王老虎!你去,你马上去!&rdo;
李江国刚走出门,担任掩护的战士们就回来了。
周大勇又兴奋又担心,他急需要知道战士们作战的情形。他高声喊叫王老虎,可是院子里一片嚷嚷声,淹没了他的喊声。
&ldo;今天好危险!&rdo;
&ldo;危险和胜利总是老朋友!&rdo;
&ldo;我算弄清了一个大道理:你越软弱敌人就越欺侮你,你越厉害敌人就越怕你!&rdo;
&ldo;今天敌人死伤至少在五百以上!&rdo;
&ldo;嘿,烂麻拧成绳,力量大千斤,不要说我们还是人民战士!&rdo;
&ldo;看那狗操的怎样给杜鲁门报账!&rdo;
周大勇的心扑嗵扑嗵跳起来,因为在那样多的声音中,他没有听见王老虎那不慌不忙的声音。他从战士们那快活的声调猜想,大概王老虎没有什么问题。他立刻又反驳自己;&ldo;不一定,因为没有什么悲痛能够压倒战士们。&rdo;
王老虎没回来,李江国想瞎编几句话,安慰连长。可是他这号人没说过虚,如今刚想到说虚,满脸飞红,像喝了二斤烧酒。平素说话一套一套的,如今连一句也编不圆,他对自个儿生气。好吧,反正自己总要喜喜欢欢的才是,连长的心已经够重了!
周大勇正在胡乱猜想,李江国进来了。他猛然挺起腰,眼光忽地照射在李江国脸上。他想立刻捕捉住李江国的眼光,从中找到他急切等待的答案。
李江国侧转脸,避开连长的眼光,好像怕那灼热的眼光把他烧伤似的。
不用问,李江国想遮掩那撕裂人心的坏消息,可是他那不能自制的丧气样子,把什么都说清了。周大勇心里冰凉透冷,全身的血都凝结住了。王老虎牺牲啦?不能,万万不能。周大勇想问个明白,又不敢问,可是不能不问个水落石出:&ldo;老虎呢?&rdo;
&ldo;牺牲了!&rdo;
他俩都在努力,不使眼光相遇。很长时间没人说话。沉重的空气在他们四周流动。蚕豆大的灯焰,扑晃扑晃地闪着。
周大勇问:&ldo;尸体呢?&rdo;
&ldo;大约是就地掩埋了!&rdo;
周大勇高声大喊:&ldo;大约!大约!昏头昏脑的!&rdo;
李江国恨不得长上十张口,他说:&ldo;连长,连长!我怎么说好呢?我……连长,宁金山说他们撤退的工夫掩埋尸体……
黑天半夜看不清眉眼。……&rdo;周大勇口里像喷发铅块:&ldo;什么?什么?他的尸体会认不出来?王老虎要是牺牲了,过上一千年,人也能认出他的骨头。&rdo;他呼吸紧迫。
李江国搓搓手,摸摸胸脯,说:&ldo;反正……反正这一阵我也说不清,我……&rdo;还说什么呢?王老虎牺牲,他并不比连长少难过些。
周大勇背靠墙坐着,眼睛盯着老乡的炕沿。啊,这不是老虎吗?老虎负伤了,躺在一片门板上,满身是混合着沙土的血浆,昏迷不醒……突然,眼前的景象全消失了。周大勇心头涌起毛辣火热的悲痛:&ldo;我,我不能把党交给我的战士都带回去!&rdo;
他要出去亲自问问宁金山:王老虎到底是怎样牺牲的!李江国一把拉住周大勇,说:&ldo;连长,你不要动,你……&rdo;周大勇推开李江国,说:&ldo;我的战士,一个一个都倒下去了,我还怕什么?我还‐‐&rdo;周大勇扶住墙,走出院子,听见战士们在墙内墙外谈话的声音。他们都谈到宁金山,想必是宁金山在掩护撤退的作战中打得很好;想必是他们当中有些人是宁金山带回来的。可是他觉着,战士们是围在王老虎身边说话哩。王老虎呢,还是笑眯眯地咬着他的小烟锅,蹲在墙边人不注意的地方,悄然地回忆那一场恶战和卑怯的敌人。
周大勇把和王老虎一块作过战的战士都找来,一个一个仔细问过。他发现他们任何人都不能确切地说出王老虎是怎样牺牲的。战士们带回来牺牲了的同志的遗物中,没有一件是王老虎的。周大勇像作战时分析情况那样,思索了一切细节。一个令人兴奋的判断,投射出一线希望:&ldo;老虎可能还活着!&rdo;但是又有很小的声音向他说:&ldo;王老虎多半是牺牲了!&rdo;
周大勇长叹了一声,猛一跺脚,头靠在凉冰冰的墙上,心里火燎滚油浇:&ldo;老虎!你当真离开我们啦?&rdo;他感觉到一种肢体被割裂的痛苦。滚热的眼泪呼撒撒地从失血过多的脸上淌下来,淌在满是血污的手上,滴在被子弹打破的军衣上,滴在多灾多难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