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城王手执白子,轻轻置入棋盘中。猫眼石棋子和梓木棋盘相碰,发出清脆锐利之声,初听之下如珍珠落盘,再听又如铁蹄扫过沙场,兵刃激烈相击。
下棋是一件高雅之事,最能令他沉迷其中。棋局之中有千万种滋味,千万种变化,形势时时更新,百转千回,每个刹那都可能翻天覆地。在这看不见硝烟的鏖战中,千军万马可能毁于无形,将军可能战死,王朝可能崩坏。棋盘里常有死亡和溃败,但棋子从不流血。
“四叔下了这一子,我就输了。”龙素云头顶凌云髻,乌黑发亮的发丝中穿着一根赤金珍珠钗,面上不施脂粉,素颜示人,依然美丽如昔。一身宽松的弹花暗纹银袄声明她如今已有孕在身。
她像极了她母亲,无论是相貌还是性格。两位王兄的所有女儿中,就数她最温柔恬静,即使是幼年残疾的遭遇,也没有改变她的天性。说起来已故王兄的女儿里,几乎都是这种宽厚仁爱的类型。即使是看起来像男孩子的碧月,骨子里也和姐姐们一样,为了家人,随时都能牺牲自己。
“你很久不下棋了吧,我看你棋力没有进步,反而退步了。棋艺和别的东西是一样的,投入得越多,收获得也越多。就算像四叔这样愚笨的人,在上面耗费了几十年,也能略通门道。”他轻声细语,缓缓说来。在素云面前,总是不知不觉就变成这样了,她有一股令他钦敬的力量,自然而然平复怒气,心神安静。
“四叔酷爱下棋,为它倾注极多。可是四叔就没有别的嗜好了么?除了下棋,还是有很多事情需要分心的。”她话里有话。而她正是为此而来。
“形势迷局,世事如棋。”他推开棋盘,站起来,原本盘在膝上长而轻柔的软缎下摆倾泻垂落,有如山涧的瀑布,仕女的长发。“在这三尺棋盘上,有心人自然有所领悟。一子置其中,新颜替旧人。二子复置入,枯树醒春风。指间落残花,心头埋老坟。年岁俱消磨,世事何相问。”
“翻覆黑白事,世间万物迟。我明白了,既然这样,就随四叔心意。”她长叹一声,面沉如水。“四叔,我有些累了,容我告退。夫君,扶我去休息吧。”
棋局进行时,门柯一直静立一旁,默然不语,时间一长,甚至都让人忽略了他的存在。龙顺天不知道这位侄女婿是不是懂棋,但对这样的沉默感到很满意。下棋的人通常都很忌讳观棋的开口说话,侄女婿无疑是一个很懂礼仪的人。
“四叔,我送素云去睡房了。待她睡了,我再来陪陪四叔。”门柯向他歉意地笑笑,推着车轮转身退出客厅。偌大的房间便又剩下他独自一人。
这房间宽阔,摆设不多,装饰也不华丽。一张方形楠木茶几,上面摆着梓木棋盘,棋盒也是梓木的,边上两把包着软皮垫着毛毯的藤椅,地上一张埃塔来的六边形五色织毯,并没有铺满整个客厅。但织毯除了这茶几和藤椅外,别无他物。金色的壁炉温暖了整个房间,一个白色的细颈长瓶立在窗边,仙人草插在瓶内,细长的叶子颜色翠绿,令人错觉现在还是春夏季节。窗下是一些盆栽,养着石莲和绿萝,纯白色的天花板上还吊着一些常春藤。
这是一个宽敞而寂寞的房间。他的世界里孤独得只剩下了植物和棋,还有回忆。
他踱步到窗前,触摸着常春藤*的叶片。这种植物的叶子有淡淡的香味,看起来姿态动人,但其茎蔓极易缠绕,会布满墙壁然后从窗口延伸出去,爬到屋顶上,甚至攀附到离房屋很近的其他树木上。它们会占领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地方,从而据为己有,如果放任不管的话。
就像二王兄。
小时候记忆里的二王兄是无害的,关心弟弟们,处处都愿意保护他们,看起来像是一家之主。直到他们都长大了,他才知道,龙承天是一个需要很大空间的人。而给多少空间,他都不会满足。因为他要的是所有。
如果有人限制他的话,那么一切都会不一样。然而……
规律的脚步声打破了他的遐思。柔软的皮靴踏过客厅外的长廊,门柯回来了。
“四叔,素云睡了,这些天她情绪不好,很累,一帖着床就会进入梦乡。”门柯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声说话。这是个很温柔的男人,在很多达官权贵眼中,是一个柔弱之辈。柔弱的意思就是无能。门家在南水很多年前就已经偃旗息鼓,威名不再。要不是攀上这门亲事,他们现在依然是没落的寒门,看不到亮丽春天。但不得不承认,他和素云很相配。
“她有了身孕,是该多休息。亏得有你悉心照顾,她是个很温顺的孩子,最需要的就是你这样的丈夫,我已故的王兄眼力很不错。”这不是奉承,这是他的真心话。他真的为素云的归宿感到高兴。他没有子女,也不会有子女,仁王的子女就是他的子女。
这样的话,门柯一定听过很多。他淡淡笑了笑,“这是婚姻的责任。我们结合在一起,就该互相照顾提携,我中有她,她中有我。如此才不会辜负当初许下的神圣誓言。”
是的,我们都需要守护誓言。我也有我的誓言。“我们都该牢记自己的誓言,如果人人都能做到这一点,我们早就实现了安宁之道。”他转过身来,指着藤椅,“坐。要不要来点酒?我这里没有烈酒,只有果酒,味道甘甜,劲头也不太大,适合在漫长的下午慢慢品味。”
“好,我是无酒不欢的人,有酒就行。”
龙顺天摇了摇藤椅边挂着的铃铛,一名仆妇在客厅门口出现,领着吩咐下去了。
“我不喜欢仆人们待在身边,因此做了这个小玩意。”他将铃铛拿在手里把玩,“你椅子边上也有一个,有什么需要,只管摇动它。”
“四叔,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回家后,我也这么办。”门柯微微一笑,一对深深的酒窝漾在脸上。
“我很长时间都是一个人呆着。有个老仆懂得下棋,有时候他陪我下几盘。但很多时候我是和自己下。”是和邱德下。他死了,就和他的灵魂下。我记得他的路数,他常用的起手式。“你们忽然过来绵城,我是很开心的。希望你们多住几天。王宫里面很闷的,又有很多让人不开心的人,和不开心的事,哪有绵城这样逍遥自在。”
“如果素云不反对,我愿意多陪陪四叔。一来远离王宫对素云有好处,二来,我真的很羡慕四叔这样的生活。远离喧嚣,别去俗务,那确实是人生一大乐事。”
你们有话要说,但还没说出来。该说的话,总是要说的。“黛岚的事,我都知道了。她现在真的是连家都没了,流落江湖,我这做叔叔的,心里很难受。”
“素云正是为此茶饭不思。不幸中的万幸是,大姐身边还有个于坚,总算能护得她的安全。要是没有他……”门柯止住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