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北大荒。是在兵团举办的一次创作学习班上。
一天,吃早饭时,我发现多了一位形销骨立、面容枯槁憔悴的老者,奇怪地问坐在身旁的人:&ldo;那是谁?&rdo;
&ldo;杨方。&rdo;
&ldo;也是参加创作学习班的?&rdo;
&ldo;嗯。&rdo;
&ldo;老作家?&rdo;
&ldo;老右派。&rdo;
&ldo;那……&rdo;
&ldo;他当过编辑,让他来帮着看看稿,边改造边利用嘛!&rdo;
我不由得又朝他多看几眼。创作学习班,成员大多数是知青,饭桌上也在高谈阔论小说之类。杨方一言不发,连目光也不旁视,瞅定一部分桌面,默默地吃饭。满口牙残缺不全,吃得极慢极慢。他那一张刀条脸,瘦得不能再瘦。两腮塌陷,颧骨高突,一双眼睛深深地隐蔽在眼窝里。面色青绿。每一嚼动,青绿的皱纹纵横的面皮便一紧一弛。给我印象最强烈的是他的眉毛,左右眉峰各有长长的两束,无羁地飞扬着,箭竖着。仿佛除了剪断,是别无他法使其倒顺的。
我离开饭堂时,见他那一桌只剩了他自己,仍极慢极慢地吃着,仍瞅定一部分桌面,目不旁视。分明由于牙齿不健,连一个烧饼还未吃完。他不但吃得极慢,也吃得极小心,一手颤抖地端着碗接在口下,可能惟恐烧饼掉下的酥皮儿落在桌上,被人指责浪费农民血汗。
回到宿舍,听别人讲,我才知道,他原是解放军文艺出版社的编辑。由于在&ldo;反右&rdo;斗争中说了些&ldo;错话&rdo;,被打成了&ldo;右派&rdo;。即使在当时,那些&ldo;错话&rdo;的性质也并不很严重。但他的家庭成分是地主,结果不严重也便严重了。&ldo;右派&rdo;的帽子不给他戴上给谁戴上呢?成了&ldo;右派&rdo;,自然也就被从革命军队中&ldo;清洗&rdo;而出,发配到了哈尔滨,后来据说改造得好,表现&ldo;老实&rdo;,调到了黑龙江出版社。&ldo;文革&rdo;中,遭第二次清洗,又被从黑龙江出版社逐出,发配到北大荒,在四师接受第二番改造,当一名注&ldo;另册&rdo;的农场职工。
别人还告诉我,他是好几本书的责任编辑,其中包括《苦菜花》和《迎春花》。当年这两本书是&ldo;大毒草&rdo;。所以那与其说是他的成绩,莫如说更是他的&ldo;罪行&rdo;。后来我曾特意重翻那两本书,却见印在书上的责任编辑并不是他。或者是人云亦云,造成误传;或者因为他成了&ldo;右派&rdo;,在那两本书还不是&ldo;大毒草&rdo;的年月,不便印上他的名字。
他一个人住在我们隔壁的小房间。不是出于照顾,而是因为他通宵达旦地咳嗽。和他住在一个房间的人,是根本无法睡觉的。除了每天吃三顿饭的时候,我几乎见不到他的影子。而在吃饭时见到的他,一如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他患有肺气肿,正值严冬,从住处到食堂,一两分钟的路,他也不得不戴着口罩。还患有神经性颤抖症,使人总担心他吃饭时端不住碗。还患有胃溃疡‐‐都是&ldo;改造&rdo;的成果。
有天吃午饭,半个馒头从他手中掉到地上,被他捡起,已粘了不少土。他想剥皮,刚剥下一小块,却不敢往桌上放,不知如何是好。拿着半个脏馒头,吃不得,不吃又不行的样子。
我恰巧坐在他身旁,从他手中夺下了那半个脏馒头,又掰了半个馒头给他。
&ldo;不,不,我……还是吃了那半个脏的吧……&rdo;
我随手将那半个脏馒头抛进了剩饭桶。
同桌的伙伴们的目光都是赞许的。
惟他自己,满脸惴惴不安的神色。
我们同屋的三个知青,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写作时,常听到他在隔壁一阵阵剧烈的咳嗽。那咳嗽之声剧烈得连我们都替他喘不上气来。白天能听到,晚上也能听到。只要他在咳嗽,我们便知他在看我们的稿子。而一到夜晚,他每每咳嗽得更剧烈。
还有点人味儿的人,谁能不心疼这样一位为我们做&ldo;嫁衣裳&rdo;的老者呢?其实他当年还不算老,也许才五十五六岁,可看上去已衰弱得像七十来岁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