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这么小气。”林绢绢嗤笑着,手指一松,珍珠落在了文粲然的袖子上。文粲然连忙接住,转身替琴太微系上,只道:“珍珠质软,禁不得磕碰摩擦,不好这么戴的……况且你皮肤白,这珠子反倒不显了,不若打个络子挂在项圈上吧?”“那样好看吗?”琴太微奇道。“好看的,”文粲然顿了顿,似偷看了林绢绢一眼,又道,“我那里正有现成的,待会儿取一个给你。”林绢绢亦没有再说什么,只用小银勺子碾着冰碗里的果子,一勺一勺往嘴里送。旁边一个贴身宫人却颇有些焦急,低声道:“娘娘,不好吃冷的……”这话却被文粲然听见了,猜想她大约身上不畅快,遂笑道:“是我疏忽了,你们还不快撤了去。”琴太微原本就没有动勺子,听见这话,立刻默默地放下了冰碗。“不妨事!”林绢绢忽笑道,“冻不死我的!”竟把半盏冰镇的龙眼肉尽数吃了。冰碗虽冻不死她,场面却着实冷了下来。文粲然想起昨晚杨楝是去她那里的,心中有些狐疑,然也不能问什么,便起身看了看天,道:“月落了。”其时已近中夜,夜色深沉如水,蝉声都寂静了下来。湖上瑟瑟水光,楼中几行宫灯,草中星点流萤,皆不敌漫天琼英碎玉,一痕河汉滔滔。看了一回双星,有内官捧了剔彩大盘过来,内陈一排五彩丝线,又有九尾针数枚,这是要穿针乞巧了。林绢绢拈了一枚针在手中打量着,忽展颜一笑,笑容颇为促狭,却是问琴太微:“你来不来?”戴学士一味热情,硬是将杨楝留过了晚饭才送出家门。彼时天色已晚,杨楝趁着暮色悄悄回宫,一路上琢磨着这一天的收获,虽然还未问出什么,但戴纶已经承诺在离京之前将他所记得的万安末年旧事一一梳理写下。而那两位传教士的言论,亦令他心中萌起了一些不太清晰的冀望。所以,当他回到寝殿更衣梳洗之后,竟颇有兴致地绕到云水榭的岸边瞄了瞄。阁中两位美人正在把酒闲谈,另一人倒不在其中,他正要抬脚离开,倒被林绢绢一眼看见了,笑吟吟地赶上前来,生拉到了水阁里坐着。杨楝绝少肯陪姬妾们玩乐,是以两位夫人都有些喜出望外,一个立刻拣了缠丝玛瑙小酒盅儿,斟了甜酒递到唇边,一个却忙着说殿下不善饮,吃些果子罢了,一个又说不妨事,殿下若肯饮了,我便说一件好事给殿下听听。杨楝见她们如此,倒也不好十分摆架子,遂接了酒,一边又命人将戴夫人送的莲子糕端过来,请两位夫人分食。“这不像寻常市买的莲子糕。”林绢绢拈了一块糕,“这般精致花样,都叫人舍不得吃呢——殿下哪里寻来的?”杨楝听她追问心中就有些不悦,面上却笑道:“画院寻来的。”林绢绢嗔道:“我好意奉承,倒被殿下打趣了。难道画院人家是该给人打花样的吗?”杨楝没接她的话,转问文夫人味道如何,文粲然谨慎地称赞了两句。“是吗?”杨楝怅然道,“我倒是觉得太甜了些,盖过莲子香气了。”幼时嗜甜,有回药碗端到书堂里,他见乳母不在身边,就赖着不肯喝那酸苦的药汁。戴先生在一旁看不过去,叫人寻了几枚糖莲子来才把他摆平了,却没想到从此以后,每进书堂授课都得带着糖莲子来。直到太子听说此事,罚他在至圣先师前跪了半日,方才绝了恶习。略大一些懂事了,这事儿还被师父们当作笑话来讲,连琴灵宪都听说过。想来戴夫人至今记得这一出,着意在糕里加了许多石蜜,却不知他早就转了性了。后来郑半山亦教导他,饮食嗜好,均需竭力克制。不咸不淡,不偏不倚,中正调和,是为养生永年之道。不过他的理解是,若是一时酸苦就要依赖极甜来敷衍,那么内心的空乏与黯淡,又能用什么去抵御呢,还不是只有忍着吧……想到此处,一仰脖子喝掉了杯中物。文夫人忙递上一碟剥好的桂圆和荔枝,他皱着眉头尝了一口,便推身上困乏要告辞了。文林二人站在水廊上,瞧着他飘然消失在蕉林后面,一时默默无语。文粲然忽问道:“你不是还有什么……事要说吗?”“哪有什么好事,”林绢绢淡淡道,“一出笑话罢了。”文粲然心中狐疑,却见她满面的娇笑早已消弭无踪,眼神凉得像冰。杨楝晃悠悠地回到清馥殿,总觉得心中有事未了,看见案上那卷新得的羊皮书才想起来,立刻叫人打了灯笼往蓬莱山去。初秋夜里,岛上愈见清寂,深林中涌出清凉的草木芬芳。灯影照见石径,槐树的落花细如金沙。忽有松鼠从枝头落下,转瞬又踏着泥鳅脊跑掉了。迎面看见古碑体书写的牌匾,想起“虚室生白,吉祥止止”之语,心中油然生出淡淡的欢喜。院中火烛泰半熄灭,只有卧房的窗纸上映着一圈黄晕。两个小宫人合力抬着一盆洗妆残水,叽叽喳喳地往外走,一头撞见徵王,吓得说不出话来。杨楝挥了挥手让她们走开,随手将羊皮书搁在了正厅的条案上。他早望见月亮罩里背坐着的人影,披了中单斜倚在妆台前,似是在写什么。一听见外面动静,连忙团了纸往里面藏。杨楝手快,抢过来就瞧,却是红笔写了半个“僊”字(僊:仙的繁体),再看她手里还捏着一管小羊毫笔,笑道:“你不出去穿针乞巧,却躲在这里画符?”琴太微原本惊得脸色发白,听见他这话里并无责备之意,方才渐渐缓过神思,一时又桃花泛面,哑了半晌终于冷冷挤出一句:“我是活该被你们取笑的。”杨楝在她对面坐下,低声问:“是不是被她们欺负了?”琴太微不是自怨自艾的人,虽然被太后打坏了手,从不曾在人前抱怨伤感,伤好之后写字大致无碍,只做起针线来却禁不住手抖。只是今晚林绢绢故意叫她穿针,当着一众宫人内官的面揭了她的短。若非文粲然帮着圆场,当真要难堪了。若说她心中毫不郁结,那是不可能的。“没有谁欺负我。”她低声道。“那你怎么早早就溜了?”“又不早了。”琴太微随口道,“我多饮了两杯,头疼。”杨楝知她不屑说,只得笑笑过去了。却见纸上红字色泽清透,似非寻常胭脂,又见妆台上一副白瓷杵臼,里面半盏稠稠的深红汁液,不认得是何物事。“这是什么颜色?”他拈起瓷杵拨了一下。“是凤仙花,捣碎了染指甲。”“怎么染?把手指头伸进去浸一下吗?”“亏你想得出……”琴太微扑哧笑了,却左手拾起原先那管小羊毫,在花汁里蘸了蘸,“是用一种小刷子。我一时找不到,只好用毛笔了。我们南省的习俗,七夕用凤仙花汁涂染红指甲,若能一直养到年尾,来年便能平安顺遂。去年的红指甲就没能留住,在浣衣局洗了几天衣裳,颜色全洗掉了。”右手五枚指甲已经涂作圆圆的一串珊瑚珠,左手却还空着没画,他从她手中拿过画笔,道:“我来试试。”他握定她的左手的五根指头,将毛笔蘸饱了花汁,一笔一笔地描画,如工笔画般细致小心。她一时怔住了,只觉时间忽然被笔锋牵住,变得无比缓慢。他一心沉溺于为美人勾画妆容的乐趣之中,唇间笑意全无一丝杂念,鼻息平静而轻柔。鸾镜中折现灯影曈曈,柔光笼住了小小的一方妆台,将他的额角与长眉皆映得分外清明。她一向知道他生得极好,只是那样好的容颜从来自成一统,就如同画里的古人、云间的白鹤或空中的圆月一般高邈离尘,与旁人扯不上半分关系。以至于此时此刻,他的脸距她不过半尺,眉眼低垂,气息相近,她竟至于惶然不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