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话藏着数层含义,也没指望季珣能尽数听明白。仅是此时此刻,她只想这么说罢了。季珣凝着她通红的眼,躬身捡起碎玉。“孤会修好。”“不必了。”“孤可以。”他执拗道。“纵然修好,岂会毫无裂痕?重新雕琢,又可还是原先那块?碎了就是碎了,再也回不到完好无缺的时候了!”持盈越说越哀,泪止不住地往下落。可季珣却和听不明白似的。“持盈,孤能修好。”他的嗓音渐笃,带着上位者不容置喙的强势,与持盈互不相让,却吓得一旁季思瑜噤了声。最后,她勉强挑起唇角,似泄了气。“那修好后,便赠予皇兄吧。”说罢,她转身跑掉,把一行人远远撇在后面。季珣手中捏着碎玉出神。这玉佩,是他早就雕琢好的,一直寻不到时机相赠。今次明明是他沾了贺九安的光,才得以与她有“木瓜琼琚”之缘。其中因果,只他二人知。可如今,她却以赠为名,看似将这玉佩留在他手中。实则,是弃。她放弃他了。可……为什么呢?季珣不明白,只立在原地,任由殷红的鲜血自指缝中淌出来,也浑然不觉。“子卿,你……”贺九安凝眉提醒,他这才回过神来,只轻启薄唇,道了句无妨。“皇兄……”一旁季思瑜抽噎出声。“把你的手摊开。”他的声音即刻转冷。季思虞抿抿唇,不情不愿地照做。贺九安这才发现,她手心染着些脏污。“方才你并没摔着,何来脏污?”季珣一语中的。“我,我”季思虞从未见过皇兄对她发这样大的脾气,半天憋不出一个借口。“是你在林间小道放的石块。”他并不是在问她,而是在陈述。“我”季思虞低着头,再不敢嘴硬。“回春晖殿跪着,没有孤的口谕,不得起身。”这边贤妃得知思虞受了季珣的罚,忙亲自去求见皇上,却没曾想,恰遇见叶贵妃随侍左右。叶贵妃上下打量她一番,难得帮持盈出了口气。她摇着天子臂膀,故作委屈道:“臣妾知道陛下一向偏心,可陛下若如此轻易便饶了二公主,那不仅是在打我们叶家的脸面,更是打了储君的颜面!储君的颜面,可就是贺家与陛下您的颜面!”她话都说到这份上,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天子念及朝堂上叶贺两家的政斗,不禁扶了扶额,只得随季珣而去。叶贵妃又是安抚,又是按摩,把圣上哄得神色稍缓,才款款回清凉殿来。她刚一推门,却见持盈正伏在桌子边小声啜泣。“哭哭哭,就知道哭!半点不似本宫,若非今日那季珣转了性子,突然偏帮你,你还不知要受怎样的委屈!届时再连累了我,看我饶不饶你!”“什么偏帮我,他怎会偏帮我?季思虞砸的本就是他的东西!他愠怒,不过是因为季思虞不服从他管教罢了。从来就没人在乎我,从来就没人在乎我……除了九安哥哥……呜……”她越说越伤心,似是要把前世今生的委屈都发泄出来。她记得他们今日说过的每一句话。她记得今日贺九安为了她,险些大不敬。她记得季珣不耐的语气。她记得季思虞说她是野种。那时她沉浸在宿命难改的无力中,不想与季思虞争吵,也不屑于季珣的施舍。可若换位思考,站在他们各自的立场上,她无法去责怪任何人。但她也有自尊,也不该被人随意践踏。真正考虑她感受的,唯有贺九安一人。叶贵妃刀子嘴豆腐心,见她哭得如此断肠,狠瞪她一眼,便将她搂在了怀里,任由她把鼻涕眼泪抹在了她华贵的云锦上,放软了声线。“好了好了,别哭了。说起来,也是母妃不好,当初接你入宫的时候,你还那样小……”叶贵妃耐心哄着她,说着说着,自己反倒抽了抽鼻子,泫然欲泣,“当时,本宫只是想着,天子血脉不容混淆,接个男孩儿入宫,是万万不能的。可加封宗室女,却是常有之事,没曾想……会让你这般委屈。”“你方才说什么来着?贺九安?”叶贵妃叹了口气,接着道,“贺家那孩子,人品倒是贵重,不似他们嫡系,那般会筹谋算计。如若你心悦他,倒也算良配。”持盈暗暗听着,发觉好似因今日之事,反倒推进了她的计划。有了叶家助力,自己逃出这座牢笼的可能,便会大上不少。如此,也算因祸得福?她止住抽噎,断断续续道:“母妃,你说得可是真的?”叶贵妃凝眉斟酌。“此事宜快不宜迟,春猎过后,北燕将会派使臣来宸,届时又恰逢你及笄若是能在国宴前,敲定你与贺家的婚事,就应该能成。你容我想想”说着,她嗔了她一眼。“哎呦,养女儿就是麻烦,我给你外祖递封信去。”持盈破涕为笑。没想到,自她醒来到如今,心中人生如寄(六)“五公主。”“免礼。”持盈依约来到藏书阁的时候,宫人惯常同她问安。听见门口的动静,本在书架前打发时间的贺九安回过身来,遥遥一笑。日光恰落在他的乌发上,给整个人添了几分暖意。持盈走至他身旁时,忽觉得他身上带着晨露修竹的干净味道,莫名给她一种安定之力。“九安哥哥,你找我何事?”她亦回之以娇俏笑容。“这个赠予你。”贺九安展开掌心,只见其中静静躺着一枚玉佩。她忽地想起那日之事,笑容凝在唇边,眼底划过一丝黯然。贺九安垂眸望她,把她的小情绪尽收眼底,却默契地避之不问,另开了一个话头。“从前在宫中见公主,知你一贯喜着鹅黄。”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瞥见她今日的烟粉襦裙,接着道,“臣觉得,那颜色更衬你些,便给你雕琢了这玉佩。虽比不上公主碎掉的那块华贵,可却是我依着你先前那块的纹样,亲自设计的,算弥补你那日的遗憾,也算是……”他想起那夜在信上落的诗,话语点到为止,旋即弯了弯唇角,把玉佩递至她手心,“公主瞧瞧,可喜欢?”持盈这才仔细端详起来。不同于季珣强塞给她的那枚,而是以青玉为底料,黄金雕迎春,金玉呈祥。如他本人一般,透着蓬勃暖意。“是你亲手所雕?”持盈有些意外,自觉这份礼实在珍贵,突然对他生出了内疚之心。她只是把贺九安当成她这一世的救命稻草,才死死抓着不放。她对他,有尊重,有欣赏,却独独缺了那份年少悸动。她虽不知贺九安心中如何看待她,但比起她来,他终归要真诚许多。如若日后两人修成正果,她定要好好补偿才是。想到这儿,她展颜一笑。“真漂亮,谢谢九安哥哥!”贺九安本想抬手摸摸她的头,却自觉不妥,手一偏,只替她绾了绾鬓边碎发。持盈略显羞赧地后退半步,垂了眸。隔着层层书架,无人留意到一袭绣金鹤的白袍一角。季珣手中正握着一幅工笔图,视线却遥遥落在二人身上。前些日子,他被那碎玉伤了手,今日刚拆去纱布,便想着来藏书阁找一找迎春的图样,却没想误打误撞,看见了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