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方才因在火头之上,对钟智明显讥讽自己的言语一时实难自抑,怼了他两句。可是待自己说出雀儿相中的并不是他后,立时便有了悔意。毕竟他从旁看来,雀儿这两日在钟仁死后,应是在钟家大闹了一场。而且何意如虽半遮半掩,却也能够看出,她明明便已经知道了雀儿的心思,只是因着某些特殊原因,而不欲在众人面前说出来而已。自己现下这一冲动,倒显得有些口无遮拦了。不过他心念一转,却觉得以钟家后宅各房的路数,如若雀儿当真不管不顾,借着手里有些和主子叫板的资本,便敢和大房太太叫嚣,那即便自己此刻不说,二房三房那几张利嘴也必会弄出些妖蛾子,还是会如眼前一样,定要弄出场逼宫的戏码,不把雀儿手里的东西掏出来,绝不会完。再者说,眼下钟仁已殁,大房明显势单力孤,二房三房皆跃跃欲势,上位之心昭然若揭。那钟智明知自己乃新寡之身,长嫂之位,却丝毫不留情面,说话间便是冷嘲热讽,夹枪带棒,自己若咬牙忍了,日后若能离了钟家便罢,若一时不得脱身,岂不是要被这起小人变着法子欺负到阴沟里去了。他想到这里,心中便觉坦然,听见钟秀软中带硬的腔调,便大方地转向她,淡然一笑。“二妹妹向来是说话滴水不漏的人,怎么这会子,竟也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了。”钟秀一愣,脸色却纹丝不变,娇笑道,“嫂子这话却是从何说起,秀儿倒有些不太明白。”秦淮笑了笑,目光仿佛在不经意中在钟信的身上掠过。“妹妹方才不是说,大爷生前之时,大房中亲情厚重,便是我和老七之间,也常让后宅瞧见叔嫂亲密之状。妹妹既这么说,那自是以我为长嫂,以老七为小叔,认定他是钟家兄弟中的一个,是也不是?”钟秀唇角动了动,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便听秦淮又已开口道:“可是妹妹方才又说,大爷走后,钟家现下还有二弟三弟和六弟三位少爷,显然,便又把老七从钟家兄弟中自行剔了出去。我倒是发现了,你若要说大房行止如何不端,他便是我小叔;若要论起名分资历,他便连钟家人都不算,倒也真真是变化得轻巧容易。我的好妹妹,你说你这样,倒算不算得上前言不搭后语呢?”钟秀没想到自己方才怕钟智脾气暴躁,说话误事,才率先对秦淮出了口,大约情急之中,只顾着挖苦大房行止放纵,再加之她心里面,从来也没有将钟信真正看成钟家少爷,故而言语间,难免有了疏漏。只是她却万没想到,这个素常被自己视作花瓶甚至下流货色的男嫂子,在新寡之后,竟然像变了个人一样,不仅口角锋利,心思也是机敏得很,三言两语,便挑了自己的错出来,又哪里是从前那个草包的模样。她心里纳罕,脸上却能一如惯常,倒堆出来几丝笑意。“嫂子这话说得很是,原是我一时间思虑不周,竟说得含混了。只不过这也怪不得我,便是咱们家从上到下,又有谁不知老爷生前留下的是仁义礼智信这五个儿子。但老七从小虽长在大房,大哥生前,又是如何待他用他,想来嫂子比我更加清楚。今天却忽然话里挑刺,难道嫂子是在大哥过身后,在太太面前,想替老七翻身了吗?”钟秀这话说得温柔如水,听起来却尖利如刀。毕竟钟仁从前如何虐待钟信的过去,在座之人皆是心知肚明。只不过钟家上下这许多人口,差不多都是跟红顶白之辈,两只势利眼,一颗功利心,便是昔日钟信母子被人凌辱折磨之际,又哪有人曾站出来替钟信说过半句好话。所以钟秀此言,虽然刻薄,却亦是钟家现下的实情。还未等秦淮开口搭腔,一边的于汀兰摩挲着肚子,先就冷笑了一声。“二妹妹你这样聪明的人,今天怎么竟这样糊涂,听不出大少奶奶是话里有话不成?人家方才不是和老六说了,那大房丫头雀儿的心里头,相中的少爷并不是他。你这边问大奶奶相中的少爷是谁,却又不把老七放在少爷里面,你倒让大奶奶怎么回答?秀儿啊,我看你还是女孩家的心思,单纯得很,看不出人家大房里面,叔叔嫂嫂,主子奴才,早就亲香得紧呢!”于汀兰这话一说出口,倒横是把钟信也推到了雀儿相中的少爷里面。厅里面的众人更觉纳罕,不禁把目光都落在了秦淮身上,只盼他赶快说出到底谁才是雀儿相中的那个少爷。秦淮见这一会子,从钟智开始,再到钟秀和于汀兰,看似你一言我一语,好像闲话家常一般。可是细听之下,却无一不是话中有话,针针到肉,个个皆是有备而来。他虽自忖自己知道些前因后果,误打误撞中,早猜到了雀儿的心事。可毕竟这猜测尚是一厢情愿,心中难免有些惴惴。只是在眼前这情形之下,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抬起头,目光在人群中慢慢看过去,直至看到了三少爷钟礼的脸。微微一怔之下,却见对方也正在端详着自己。钟礼从来到这会客厅后,便一直坐在钟毓身后,脸带愁容,一言不发。眼见这会子大厅里势若水火,钟智、钟秀和于汀兰三人你方唱罢我登场,言语间皆针对着大房寡嫂,尽是咄咄逼人之势。只不过这大嫂子倒也奇怪,大哥不在了,他竟像是脱胎换骨,换了个人一样。全不似从前那般只知低眉顺眼,扭扭捏捏,一开得口来便磕磕巴巴,不知所云。相反眼下便是以一敌三,竟也全然不落下风。钟礼心中虽有愁闷之事,但见厅中这样的场面,便也被吸住了眼光。却不料这几人言来言往,这话题最终竟又落在了一件事上,便是那雀儿相中的少爷,到底是谁。他眼见秦淮之前话已出口,此刻大约是骑虎难下,看向自己的目光中,竟似有探询征求之意。他苦笑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却忽然站了起来。“大家都别混猜了,大嫂子便是知道,也不必说,不如还是我告诉大家便是,那雀儿一心想要嫁过去做妾的人,便是我!”钟礼此话一出,居中而坐的何意如一张脸瞬间变成了冷灰色。她身边的钟毓则紧咬着薄唇,恶狠狠地道,“那小贱人当真不知羞耻,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倒真想飞上枝头做凤凰了!”厅中的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雀儿这两日里,口口声声说誓死要嫁给钟家少爷为妾,说的便是三少爷钟礼。钟秀听得钟礼这句话,眼睛飞快地和钟义撞在一起,两个人都暗暗点了点头。这两日钟义人在家庙,心里面却一直记挂着家里。虽说那日大太太发了威,自己起先派人看守泊春苑,想要查抄祖传秘方的事已经作罢,但是私下里,却始终安排了眼线盯着。所以雀儿横生枝节一事,便是身在家庙的光景,钟义却也从钟秀的那通电话里,先得知了消息。在他兄妹二人心里,关心的自然不是那大房丫头究竟对哪个少爷心有所属,而是她究竟手里有什么筹码,竟会明显地将大太太和钟毓的气焰压下了一头。这会子既知道雀儿原来心仪的竟然是三少爷钟礼,钟义心中便不免愈发担了心。倘若真如自己猜测那般,雀儿手里的筹码是钟家那命根子,那她一旦真遂了心愿,许给了老三钟礼,那方子,岂不又回了大房。因此这会子,钟义便快步走到钟礼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咱们这几个兄弟里,还是三弟为人爽快,又知书达礼,也难怪那丫头会对你如此痴情,这般死心踏地了。”钟礼摇头苦笑道,“二哥又来拿我取笑了,你是知道我的,这些年来,我只喜与诗书为伴,棋盘为友,尚且没有娶妻的念头,又怎会先行纳妾,所以这事,是万万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