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弗伊布斯,你好啊……”她轻轻笑了一下。她的脸色有点苍白,一个更年长的向导坐在她旁边。客厅的电视刚刚关上。他的水母稍微近一点就能察觉出电视机上的余温。他有了一些判断。不过坦白说,这些都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他刚刚的任务没有任何纰漏,经得起任何人任何时候检视。
他身上的武装脱下来,放进旁边的随行人员给他撑开的袋子里。接下来他被告知,他可以和他的向导先去二楼的空房间里疏导。他不需要疏导,但黛安娜立刻答应了,站起来。他只好跟着她上楼。他们随便走进了一个房间,好像是个书房,一个大书柜占据了一整面墙。房间里还有一张写字桌,一把扶手椅。他坐到桌子上,把椅子留给黛安娜。
黛安娜没有坐,她站在那里,首先向他坦白,她刚刚旁观了他的任务过程……
“我猜到了。”弗伊布斯打断她。他想说他们可以直接开始疏导了,但他看着黛安娜的表情,顿住了。他说:“你有什么感想吗?”
她于是浮现出了他刚走进这个房子,她脸上流露出的那种表情,更明显,更容易识别——她很不安。
为什么?他没有出任何纰漏……
“我觉得……很可怕……”黛安娜说,“但我清楚……朵拉和沃特刚刚已经让我理解了,这是任务,任务总要有人来执行……”
弗伊布斯明白了:不是他需要疏导,而是黛安娜需要疏导。
但疏导是向导擅长的事啊?我并不擅长……
“你有什么感想呢,弗伊布斯?”黛安娜问。
这是他在做题和观察别人的表现时总结出来的规律:有时候,这个人问你,你有什么感想,并不是真的在问你有什么感想,而是希望你能说出她的感想,让她感到被理解,被接纳,被支持。
如果这个人不是不把精神触须插进来也能看出他说谎的黛安娜,弗伊布斯是乐意表演一个“善解人意”的形象,满足黛安娜没有言明的那种希望,对她表示:我也一样,我理解你。
“我做的很好。”弗伊布斯说,“我希望来日他们安排我们一起执行这种任务时,你也能和我一样,不出差错。”
他有点烦躁地看到,黛安娜果然因为他这样回答而呼吸一滞,脸色更加苍白,紧张地抬起手臂,抓紧了她自己的肩膀。但是如果他说谎,黛安娜也会失望,不高兴,甚至可能还要指出他在说谎,并要求他说实话,然后结果还是没差。
“当然,弗伊布斯,”黛安娜说,“我会的。这次他们让我过来看一看,就是为了让我做准备,好让日后亲自上阵时,我能够不出差错。”
她不需要对我说这些。弗伊布斯心想。我不需要她做这种保证,博士、哨塔才需要。如果她犯错,我会弥补她的错误。我能弥补。
他对她点点头,想要快点结束这个话题。他说:“我们可以开始疏导了吗?”
他看到黛安娜抿起嘴唇,犹豫了一下,才回答他:“好的,弗伊布斯。”
她坐下来,放出她的精神触须。在午后略显昏暗的房间里,精神触须显得格外明亮。不像她习惯的那样,它们没有迅疾地刺穿他。在黛安娜按照规程说完让他放下屏障的命令以后,它们还只是停在他近旁,没有刺进来。
所以这一次,他完全放开了屏障,完全放松,完全向她展开。就算黛安娜不是s级,而只是d级,她也能够轻易刺进来。
但她还是犹豫着,小心地,非常缓慢地让它们靠近他,碰到他,探入——
他呻吟出声。他明白她为什么要那么犹豫,那么慢了。
根据他们学习的课程和阅读的指南,向导应该在给哨兵疏导时保持心境稳定,心情平静,因为如果他们不够平静,他们的情绪会通过精神触须,在哨兵没有屏障,赤裸暴露给他们的精神里扩散开。
恐惧,不安,悲伤。鲜活的生命在眼前消逝。不知道他们犯了什么活该遭此大难的罪孽,只知道眼前发生的一幕幕。鲜血,哀嚎。连求饶都还没发出,就戛然而止的哭泣。最痛苦的是最后那个,因为发现杀手是一个少年,于是,扣不下扳机,于是,立刻被一枪毙命。
他们是逃兵和逃兵的协助者。他忍着强烈的不适告诉黛安娜。他们杀过无辜的人。
无辜的人。死去。更多的悲伤。同情。哀怜不幸。痛苦。这个此刻会对少年心生恻隐的人,在彼时却会夺走无辜者的生命吗?难过。最难过的是,看到是他来——他来执行——
“没什么好难过的!”你想像奥瑞恩和达芙妮一样,被评定为没用的失败作,一辈子被关在第九区吗?
满盈着眼泪的蓝眼睛望着他。
我不想。她告诉他。
“那就……”不要痛苦,不要难过。不要同情——那些目标!
他微微探身,向她伸手,抹去她面颊上的眼泪。
“我希望你现在开始疏导我。”他命令她。
黛安娜握住了他的手。她闭上了眼睛。
他感觉自己被她拖了进来。一片空无一物的黑暗里,他的水母在他身边,满足地用触手缠住黛安娜的白球。在他的精神里轰鸣的,由向导带来的强烈感情震动正在衰退。黛安娜在他臂弯里,他的下巴就搁在她的头顶。
他开口:我可以告诉博士,你的同理心太强,你会拖累我,我一个人就可以——这样,让你从此远离这样的任务。你不擅长,你不适应,你不接受,你不参与对我来说更好——
不。黛安娜回答他。
交流到这里就已经达到了交流信息的目的,可以终止了。但弗伊布斯没有就此打住。
为什么?他问。
因为我是你的向导。黛安娜回答。我要始终站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