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获奖后赵亓放纵了一晚,女儿就是那次激情犯错的产物,他与孩子妈妈并没有感情,也不生活在一起,本以为孩子的出生不会改变什么,没成想一个面团似的小人儿,竟成了他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唯一的羁绊。
他猛的回头,眼中积蓄着被刺痛的怒芒:“你到底想说什么?”
“以埃尔如今在国际上的地位,加之赛程将近,行事敏感,他不太可能会接受国展邀请,可我却在嘉宾名单里看到了他。宁愿被人诟病立场不清,也要访问景德镇,目的为何,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你……你怎么知道?”
“国展十年一度,算景德镇的大事,主办方里有朋友,拿到嘉宾名单不算难事,更何况埃尔的行程也不难打听,谁不知道他最欣赏你?”
赵亓干瞪着程逾白,联想前因后果,忽而明白了他的意图。
“怪不得你突然让老张拿方子给我,分明目标不在于我,是想利用我从埃尔那里得到什么,对吗?”
程逾白不置可否。
他早早算准埃尔此次来景德镇,国展只是表面名目,只不确定是不是专程为赵亓而来,毕竟时隔六年,物是人非,还有多少人会念着旧情,不远千里跑这一趟?直到老张吞吞吐吐提及赵亓的困难,一个把他困在原地六年的难题,何故此时突然找到他帮忙?既不信他,又没有二选,联想其中千丝万缕的关系,埃尔的景德镇之行便如拨开云雾,得见青天。
埃尔当真为赵亓而来。
他是今年良器组会的主单元评审之一,而良器是国际公认最高水准的瓷艺类奖项,非常权威专业,在全世界拥有非凡影响力,等于音乐类的格莱美和电影类的奥斯卡。
如果说红点奖是设计界的奥林匹克,那么良器就是陶瓷界的奥林匹克,每年会吸引全球60多个国家的制造商、设计师和原创手作人参赛,其范围囊括传统陶瓷、现代陶瓷、工业陶瓷、瓷画、瓷雕、瓷乐等多方面,将会按照类别分单元参加评选。
六年前,埃尔也是良器主单元评委之一,同年获得最佳新秀作品奖的得主就是赵亓。年仅十八的天才少年,一下子斩获全球陶瓷人的瞩目。
然而从那之后,赵亓就再也没有作品面世了。
原因很简单,他并不认可获奖作品“两生花”。
就像电影《两生花》里说的,我一生都觉得自己,同时身处两个不同的地方。赵亓由此发散灵感,采用黑褐色调,将一只玳瑁盏发挥到极致。经过窑火淬炼的玳瑁盏,釉色如黑金流霞,晶莹剔透,一下子吸引了评委的目光。
其中最为之狂热的就是埃尔,埃尔非常喜欢“两生花”,将玳瑁盏紧紧拥在怀中,仿佛回忆起电影《两生花》里挚爱的女子,尔后在一场激烈角逐中,得益于埃尔的坚持,程逾白惜败赵亓,成为退而求其次的那一个。
原本到这里,该是他们既定的结局,不想就在“两生花”于大英博物馆展出当日,一个小女孩当着所有参观人问道:“为什么流霞的颜色是褐色而不是红色?难道中国的天和我们不一样吗?”
赵亓先是愣住,尔后惊诧,神色几变。
“两生花”从此蒙尘。
这是对天才最童真也最质朴的诘问,将赵亓一瞬间拽入深渊。赵亓这些年一直在试色,尝试找到心目中的流霞,可要烧出一件褐中带红且红的分寸拿捏到位的玳瑁盏太难了,窑火气候都是未知数,何况万事万物都在变化,便是天边的云霞,也不可能永葆一种色彩。
人之肉眼,更不可能存在一个标准。
程逾白宽慰他:“你应该尝试看到褪色的美,褐釉也好,红釉也好,都不是绝对的标准。”
“那你的标准在哪里?你明明知道我有多想在埃尔面前证明自己,这六年来,每一天都是该死的煎熬和痛苦!我不停否定自己,怀疑自己,又劝慰自己,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烧出黑金红釉,我并不是唯一的失败者!你知道我试了多少次吗?败了多少次!而你竟借老张的手把古方送来,老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把他当什么?人证吗?程逾白,你为什么要如此羞辱我?”
六年过去,赵亓的名字已然和两生花一起蒙尘,便是景德镇已没多少人还记得他,可大洋彼岸的另一头却有一个人始终记挂着他,坚定不移地欣赏他,甚至为他来访中国,而他不仅没能找到心目中的流霞,还被程逾白抢先一步,他还有什么脸见埃尔?
赵亓心灰意冷,无意再与程逾白纠缠,就在他再次转身时,小七举着一张托盘走出来。
此时天黑黢黢的,里外无光,花园只四角风灯在晃动。托盘上的黑罩子一揭,赵亓仿佛看到大片流霞掠过苍野,那细细茫茫的黑金色流沙一洒,咬合着醉人的酡红,点亮万家灯火,亦往他心口重重一击。
他当即狂奔上前,又似近乡情怯,浑身惊颤不知,只一眨不眨地盯着托盘上的玳瑁盏。
是它!就是它!
不是接近于标准的褐中带红,而是唯一的标准。
“你做到了?你当真做到了!”赵亓瞪大双眼,被那片光芒一点点征服,尔后耸下双肩,“我输了,我彻头彻尾地输了。”
若说到了埃尔面前,他还有什么可以一辩,便是程逾白也只做到无限接近,却始终没有到达。可现在局面完全颠覆了,他做到了。
他既然已经做到,为何还要拿一张有失偏颇的方子给他?
夜风吹起了褶皱的古方,摆着尾儿掠到院墙根上。赵亓目光追随着古方,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看看托盘上的玳瑁盏,后知后觉明白了什么。
当真羞辱到极致,欺人太甚!可要说除了气怒,更多的是什么?是风吹过那片苍野,随着金色流光一起到达的说不出的心酸落寞,亦喜亦悲。
他与程逾白同为陶瓷行当里的行家,两人年纪相仿,常被拿来比较。程逾白早年沾了程家祖上的光,整个千年古都找不出第二个有他身家背景的后起之秀。而他呢,仗着良器在国际上说一不二的地位大出风头,十八岁的天才少年,既懂设计又懂手作,传统现代都能玩转于股掌之间,在当时处处都能压他程家子弟一头。
可六年过去,时过境迁,他早就无人问津,程逾白却以“一瓢饮”走遍大江南北。可以说没有一个内行不知道他,也没有一个外行敢于轻慢他。
细想想,“赵亓”这个名字,只在六年前短暂地被大家看到过。
当真只是昙花一现吗?
他只能作为一个罕见的奇迹,留存于历史某个灰蒙蒙的角落吗?亦或这样的角落太多太多,连历史都算不上。